王子安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两三须臾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王子安,是东昌府的名士,但屡次科考不中。一次,他考过试后,眼巴巴地盼着考中的消息。快临近发榜时,他痛饮一场,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睡在卧室里。忽然有人喊道:“报马来了!”王子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说:“赏十千钱!”家里人因为他醉了,骗他安慰他说:“你只管睡下,已经赏了。”王子安才又躺下。一会儿,又有个人进来说:“你考中进士了!”王子安自言自语:“还没去京城殿试,怎么中了进士?”来人说:“你忘了吗?三场已考完了!”王子安大喜,跳起来大叫着说:“赏十千钱!”家人又像上次那样哄着他睡下。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说:“你已点了翰林,跟班在这里伺候!”王子安一看,果然见两个人在床下拜见,衣着都很整洁。王子安又大叫赏给跟班酒饭。家人又骗他,心里暗笑他醉得太厉害。过了很久,王子安自己想,既然做了大官,不可不出去夸耀夸耀,便大叫跟班。叫了几十声,却没人答应。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我们去找他们。”又过了很久,跟班果然来了。王子安捶床跺脚,大骂跟班:“蠢奴跑哪里去了!”跟班发怒地说:“你这个无赖!刚才不过是跟你玩玩罢了,你倒真的骂起来!”王子安大怒,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打跟班,把他的帽子打落了,王子安也跌倒在地。他妻子走进来,扶起他来说:“怎么醉到这种地步!”王子安说:“跟班可恶,我所以惩罚他,怎么是醉了?”妻子大笑着说:“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婆子,白天为你做饭,晚上替你暖脚,哪里来的跟班,会伺候你这把穷骨头!”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王子安这时酒醉也快过去了,忽如大梦方醒,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的事都是假的。但还记得跟班的帽子掉了,忙去门后寻找,果然找到了一顶像茶盅那样大小的缨帽。大家都很惊疑,王子安自我解嘲说:“过去有人被鬼揶揄,我现在则是被狐狸戏弄了!”
异史氏说:“秀才入闱进考场,有七事相似。刚入闱时,考官防考生作弊,只准带竹条考篮,内装笔砚食具,还得脱鞋解衣等候点名搜检,那样子真像乞丐。点名入场时,官员呵斥小吏谩骂,就像是囚犯。考生进入贡院的号舍,号门内有小巷,号舍没有门,白天考生在里面考试,晚上在里面睡觉,考试时个个伸头露脚,像秋末冷冻的蜜蜂。考生考完出场,人人精神恍惚,天地变色,好像出笼子的病鸟。等到盼望喜报时,更是草木皆惊,如梦如幻。有时作得志的梦幻,觉得顷刻间楼阁就在眼前;一会作失意的幻想,就觉得瞬息之间自己变成白骨一堆。这时坐立不安,好像被绳子捆着的猴子。如果忽然有飞马传喜报的人来了,但喜报没有自己,这时神色立刻大变,突然就像要死的样子,好像苍蝇服了毒,挪动他也不知道了。最初失意时,心灰意懒,大骂考官瞎了眼,又怪自己笔墨不灵,势必抄起桌上的书籍与文房四宝放在火中烧了,烧不完,又手碎脚踏,脚踏不完的,就又丢在暗处。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出家修道。谁再有用八股文那一套劝我上进的,必拿起兵器追赶他。不过,日子慢慢久了,气也就渐渐平了,揣摩八股文技艺的心情又迫切起来。跃跃欲试准备应考;于是又像破卵的鸠鸟,只得衔木造窝,准备从新抱窝了。像这种情况,当事的人痛哭要死,而从旁观者来看他,他又太可笑了。王子安内心中,顷刻之间千头万绪,想必鬼狐暗中笑他已经很久了,所以乘他醉的时候来戏弄它。王妻是旁观者当然清醒,怎不对他哑然失笑呢?然而看得志者的得意,不过瞬间而已;翰林院各位先生,只不过经过乡试、会试、殿试等两三次短暂的得意罢了。而子安在一天之内把得志的滋味都尝到了,那狐狸的恩德与举荐学子的恩师岂不相等。”
注释:
[1]东昌:明清府名,洽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报马:也称“报子”,为科举中式者报喜的人,因骑马快报故称“报马”。
[3]都:京城。明清时进士考试在京城北京举行,故云“尚未赴都,何得及第”。
[4]三场:指礼部会成的三场考试。
[5]殿试翰林:指殿试及第,授官翰林。殿试,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后,再参加复试、殿试,考中的称“进士”。殿试由皇帝主持,在殿廷上举行,前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中第一名称“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第二、三名授职翰林院编修。
[6]长班:又称“长随”,明清时官员随身使唤的公役。
[7]钝奴:犹言“蠢才”。钝,笨。
[8]措大: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轻慢称呼。无赖:憎骂语。此处斥其强横无理。
[9]缨帽:红缨帽,清代的官帽,帽顶披红缨。盏,杯子。
[10]昔人为鬼揶揄:指晋代罗友仕途失意,被鬼揶揄。 揶揄,戏弄。
[11]白足提篮:科举场规有搜挟带之条。情初规定,考生入场携带格眼竹柳考篮,只准带笔墨、食具等物。顺治时规定士子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入场时,诸生解衣等候,左手执笔砚,右手执布袜,赤脚站立,等候点名、搜检。
[12]唱名:即点名入场。乡试入场前,先期告知士子点名入场的分路和次序,士子齐集后由差役持点名牌导人,官呵吏骂,如对囚犯。
[13]号合:乡试贡院甬道两侧为考生的号舍。号门之内有小巷,巷北有号舍五六十间至百间。号舍为考生日间考试、夜间住宿之所,无门,搭木板于墙供书写之用,故考试时考生伸头露脚。
[14]倘怳(chǎng huǎng):神志模糊,失意迷惘。
[15]望报:盼望报录人。报,科举时代向考中者报告喜信的人。
[16]草木皆惊:形容情绪紧张。此为成语“草木皆兵”的化用,意谓但有风吹草动,都以为是报马到来。
[17]猱(náo):猿猴。
[18]飞骑(jì)传人:报马传送喜报给别人。飞骑,指报马。
[19]饵毒:服毒。饵,吃。
[20]司衡无目:考官瞎眼。司衡,主持衡文评卷官员。
[21]笔墨无灵:谓自己文思失灵,不能下笔有神。
[22]浊流,对清流而言。古称德行高洁之士为“清流”。欧阳修《朋党论》,谓唐昭宗时,尽杀朝中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此谓把案头物投之浊流,意思是摒弃八股文,不再应科举。
[23]披发入山,面向石壁:指遁入深山,出家修道。面壁,佛教用语,面对石壁默坐静修的意思。相传印度僧人达摩来中国,曾在嵩山少林寺修真养性,面壁而坐,终日默然。见《五灯会元》。
[24]“且夫”、“尝谓”之文:指八股文。“且夫”、“尝谓”是八股文常用的套语。
[25]技又渐痒:意谓又揣摩八股,跃跃欲试,准备下届应考。技痒,长于某种技艺的人,一遇机会,就急欲表现,如象身上发痒不能自忍。
[26]抱:孵卵,俗称“抱窝”。
[27]当局眷当事人,指落榜士子。
[28]方寸:指心。
[29]床头人醒:谓其妻旁观,比较清醒,床头人,指妻子。
[30]词林诸公:指翰林院的诸位先生。词林,翰林院的别称。
[31]经两三须臾:经历二三次短暂的得志况味,指经历乡试、会试或殿试考中的喜悦。
[32]荐师:科举时代,乡试或会试主考官以下,设同考官若干人,分房阅卷,同考官在认可的试卷上批一“荐”字,荐给主考官,由主考官核批录取,被录取者称荐举其试卷的官员为“房师”或“荐师”。
小说讲述东昌名士王子安屡试不第,于科举放榜前醉酒产生中进士、点翰林等虚幻场景,甚至傲慢呼喝长班侍奉,最终遭狐仙戏弄的情节。文中以醉梦与现实的荒诞对照,刻画出士人对功名的病态执念,篇末借“异史氏曰”剖析科举七种酷状,将应试士子比作乞丐、囚徒、冻蜂等形象,直指制度对人性的扭曲。蒲松龄通过狐妖捉弄的隐喻手法,集中呈现科举体制下文人的精神异化与价值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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