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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蒲松龄

淮上贡生周天仪,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爱昵之。至十三四岁,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从群儿戏,恒终日不返。周亦听之。一日既暮不归,始寻之,殊竟乌有。夫妻号啕,几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言:“为道士迷去,幸不见害。值其他出,得逃而归。”周喜极,亦不追问。及教以读,慧悟倍于曩畴。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遂知名。世族争婚,昌颇不愿。赵进士女有姿,周强为娶之。既入门,夫妻调笑甚欢;而昌恒独宿,若无所私。逾年秋战而捷,周益慰。然年渐暮,日望抱孙,故尝隐讽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语。昌变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顾复之情耳。实不能探讨房帷以慰所望。请仍去,彼顺志者且复来矣。”媪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大骇,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叹而已。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举家惶骇。近诘之,亦言:为恶人略卖于富商之家,商无子,子焉。得昌后,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归。问所学,则顽钝如昔。乃知此为昌;其入泮乡捷者鬼之假也。然窃喜其事未泄,即使袭孝廉之名。入房,妇甚狎熟;而昌腼然有怍色,似新婚者。甫周年,生子矣。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而后福随之;其精光陆离者鬼所弃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闱而通,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而况少有凭借,益之以钻窥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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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蒲松龄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
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赞之,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
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隐以白母。翁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妪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曩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逾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
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故。女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水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
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颠当愿下之,而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宗曲意挽解,不听竟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复向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宗初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图,无复情地。告官追捕,殊无音息。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
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羅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
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袿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宴。宗约与俱归,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
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伥伥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而出西城,诣谢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叠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
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众大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郎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渔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
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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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蒲松龄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甚繁。内有襦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陈与最善,因诘之,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学非吾师也。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于是两生同诣吕。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慧,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共疑之。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廊下,劈(上穴下木)淬硫,作火具焉。见陈,忸怩不安,陈问:“何遽废读?”褚握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陈感慨良久,曰:“但往读,自合极力。”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父以为痴,遂使废学。褚大惭,别师欲去。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陈虽不入馆,每邀褚过酒家饮。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吕临别,嘱陈师事褚。陈从之,馆褚于家。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陈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陈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李,都中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相见,略道温凉。姬戚戚有忧容。刘命之歌,为歌《蒿里》。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姬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并忘之。”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陈反复数四。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遂送陈归,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仆。家人曰:“公子惫矣!”共扶拽之。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见褚生在旁,惚惚若梦。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陈复求赴春闺,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问:“将何适?”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遂别而去。陈异之;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君如不忘旧好,放榜后,勿惮修阻。”陈挥涕送之。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项,随手而匾,掬入囊,负之而去。过数日,陈果捷。于是治装如越。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曰“褚”。吕不深信。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惊问其故,具告之。共相欢异。陈厚贻之乃返。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于己,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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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韩愈

太原王宏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邱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桷翳。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谷,洼者为池,而阙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自是宏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池曰“君子之地”,虚以锺其美,盈以出其恶也;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宏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繇郴逾岭,蝯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宏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遂刻石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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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袁枚

  昔颜斐恋京兆,卢悊恋灵昌,古之人往往于旧治之所三致意焉。盖贤者视民如家,居官而不能忘其地者,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余宰沭阳二年,乙丑,量移白下。今戊申矣,感吕峄亭观察三札见招,十月五日渡黄河,宿钱君接三家。钱故当时东道主,其父鸣和癯而髯,接三貌似之,与谈乃父事,转不甚晓。余离沭时,渠裁断乳故也。
  夜阑置酒,闻车声啍啍,则峄亭遣使来迎。迟明行六十里,峄亭延候于十字桥,彼此喜跃,骈辚同驱。食顷,望见百雉遮世,知沭城新筑。衣冠数十辈争来扶车。大概昔时骑竹马者,俱龙钟杖藜矣。峄亭有园,洒㳻居我。
  越翌日,入县署游观,到先人秩膳处,姊妹斗草处,昔会宾客治文卷处,缓步婆娑,凄然雪涕,虽一庖湢,一井匽,对之情生,亦不自解其何故。有张、沈两吏来,年俱八旬。说当时决某狱,入帘荐某卷,余全不省记。憬然重提,如理儿时旧书,如失物重得。邑中朱广文工诗,吴中翰精赏鉴,汪臾知医,解、陈二生善画与棋,主人喜论史鉴,每漏尽,口犹澜翻。余或饮,或吟,或弈,或写小影,或评书画,或上下古今,或招人来,或呼车往,无须臾闲。遂忘作客,兼忘其身之老且衰也。初意欲游云台,以路遥不果。
  居半月,冰霰渐飞,岁将终矣,不得已苦辞主人。主人仍送至前所迎处,代为治筐箧,束缰靷毕,握手问曰:“何时再见先生?”余不能答。非不答也,不忍答也。嗟乎!余今年七十有三矣,忍欺君而云再来乎?忍伤君而云不来乎?当余来时,妻孥皆不欲也。余洒然就道,而今竟得千里生还,其初心宁及此哉?然以五十年前之令尹,朅来旧邦,世之如余者少矣;四品尊官,奉母闲居,犹能念及五十年前之旧令尹,世之如吕君者更少矣。离而合,合而离,离可以复合,而老不能再少。此一别也,余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故写两图,一以付吕,一以自存,传示子孙,俾知官可重来,其官可想,迎故官如新官,其主人亦可想。孟子曰:“闻伯夷、柳下惠之风者,奋乎百世之下,而况于亲炙之者乎?”提笔记之,可以风世。又不徒为区区友朋聚散之感也。诸诗附书于后。

280
清代 袁枚

  佳节也,胜境也,四方之名流也,三者合,非偶然也。以不偶然之事,而偶然得之,乐也。乐过而虑其忘,则必假文字以存之,古之人皆然。
  乾隆戊子中秋,姑苏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数烹饪之能,于烝彘首也尤,且曰:“兹物难独噉,就办治,顾安得客?”余曰:“姑置具,客来当有不速者。”已而泾邑翟进士云九至。亡何,真州尤贡父至。又顷之,南郊陈古渔至,日犹未昳。眉岑曰:“予四人皆他乡,未揽金陵胜,盍小游乎?”三人者喜,纳屦起,趋趋以数,而不知眉岑之欲饥客以柔其口也。
  从园南穿篱出,至小龙窝,双峰夹长溪,桃麻铺芬。一渔者来,道客登大仓山,见西南角烂银坌涌,曰:“此江也。”江中帆樯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东至蛤蟆石,高壤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谢公墩也。余久居金陵,屡见人指墩处,皆不若兹之旷且周。窃念墩不过土一抔耳,能使公有遗世之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灵,亦必不舍此而之他也。从蛾眉岭登永庆寺亭,则日已落,苍烟四生,望随园楼台,如障轻容纱,参错掩映,又如取镜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从其外观之,竟不知居其中者之若何乐也。
  还园,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席间各分八题,以记属予。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余又以是执笔而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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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陆游

徐锴,会稽人。锴四岁而孤,母方教兄铉就学,未暇及锴。错自能知书。稍长,文词与铉齐名。昇元中,议者以文人浮薄,多用经义法律取士,锴耻之,杜门不求仕进。铉与常梦锡同直门下省,出锴文示之,梦锡赏爱不已,荐于烈祖,未及用,而烈祖殂。元宗嗣位,起家秘书郎,齐王景遂奏授记室。时殷崇义为学士,草军书,用事谬误,锴窃议之。崇义方得君,诬奏锴泄禁省语,贬乌江尉。岁余召还,授右拾遗、集贤殿直学士。论冯延鲁人望至浅,不当为巡抚使。重忤权要,以秘书郎分司东都。然元宗爱其才,复召为虞部员外郎。后主立,迁屯田郎中、知制诰。拜右内史舍人,赐金紫,宿直光政殿,兼兵、吏部选事,与兄铉俱在近侍,号“二徐”。
初,锴久次当迁中书舍人,游简言当国,每抑之。锴乃诣简言,简言从容曰:“以君才地,何止一中书舍人?然伯仲并居清要,亦物忌太盛,不若少迟之。”锴颇怏怏。简言徐出伎佐酒,所歌词皆锴所为,锴大喜,乃起谢曰:“丞相所言,乃锴意也。”归以告铉,铉叹息曰:“汝痴绝,乃为数阕歌换中书舍人乎?”
锴凡四知贡举,号得人。后主裒所制文,命为之序,士以为荣。锴酷嗜读书,隆寒烈暑,未尝少辍。后主尝得周载《齐职仪》,江东初无此书,人无知者,以访锴,一一条对,无所遗忘。既久处集贤,朱黄不去手,非暮不出。少精小学,故所讎书尤审谛。后主尝叹曰:“群臣劝其官,皆如徐锴在集贤,吾何忧哉?”李穆来使,见锴及铉,叹曰:“二陆之流也
尝夜直,召对,论天下事,因及用人,才行孰先,后主曰:“多难当先才。”锴曰:“有人才如韩、彭而无行,陛下敢以兵十万付之乎? ”后主称善。时国势日削,锴忧憤郁郁,得疾,谓家人曰:“吾今乃免为俘虏矣。”开宝七年七月卒,年五十五,赠礼部侍郎。谥曰文。锴卒逾年,江南见讨,比国破,其遗文多散逸者。(节选自《南唐书》,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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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廷玉

唐顺之,字应德,武进人。祖贵,户科给事中。父宝,永州知府。顺之生有异廪。稍长,洽贯群籍。年三十二,举嘉靖八年会试第一,改庶吉士。座主张璁疾翰林,出诸吉士为他曹,独欲留顺之。固辞,乃调兵部主事。引疾归。久之,除吏部。十二年秋,诏选朝官为翰林,乃改顺之编修,校累朝实录。事将竣,复以疾告,璁持其疏不下。有言顺之欲远璁者,璁发怒,拟旨以吏部主事罢归,永不复叙。至十八年选宫僚,乃起故官兼春坊右司谏。与罗洪先、赵时春请朝太子,复削籍归。卜筑阳羡山中,读书十余年。中外论荐,并报寝。
倭躏江南北。赵文华出视师,疏荐顺之。起南京兵部主事。父忧未终,不果出。免丧,召为职方员外郎,进郎中。出核蓟镇兵籍,还奏缺伍三万有奇,见兵亦不任战,因条上便宜九事。总督王忬以下俱贬秩。
寻命往南畿、浙江视师,与胡宗宪协谋讨贼。顺之以御贼上策,当截之海外,纵使登陆,则内地咸受祸。乃躬泛海,自江阴抵蛟门大洋,一昼夜行六七百里。从者咸惊呕,顺之意气自如。倭泊崇明三沙,督舟师邀之海外。斩馘一百二十,沉其舟十三。擢太仆少卿。宗宪言顺之权轻,乃加右通政。顺之闻贼犯江北,急令总兵官卢镗拒三沙,自率副总兵刘显驰援,与凤阳巡抚李遂大破之姚家荡。贼窘,退巢庙湾。顺之薄之,杀伤相当。遂欲列围困贼,顺之以为非计,麾兵薄其营,以火炮攻之,不能克。三沙又屡告急,顺之乃复援三沙,督镗、显进击,再失利。顺之愤,亲跃马布阵。贼构高楼望官军,见顺之军整,坚壁不出。显请退师,顺之不可,持刀直前,去贼营百余步。镗、显惧失利,固要顺之还。时盛暑,居海舟两月,遂得疾,返太仓。李遂改官南京,即擢顺之右佥都御史,代遂巡抚。顺之疾甚,以兵事棘,不敢辞。渡江,贼已为遂等所灭。淮、扬适大饥,条上海防善后九事。三十九年春,汛期至。力疾泛海,度焦山,至通州卒,年五十四。讣闻,予祭葬。故事:四品但赐祭。顺之以劳得赐葬云。
顺之于学无所不窥。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尽取古今载籍,剖裂补缀,区分部居,为《左》、《右》、《文》、《武》、《儒》、《稗》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为古文,洸洋纡折有大家风。生平苦节自厉,辍扉为床,不饰裀褥。又闻良知说于王畿,闭户兀坐,匝月忘寝,多所自得。晚由文华荐,商出处于罗洪先。洪先曰:“向已隶名仕籍,此身非我有,安得侔处士?”顺之遂出,然闻望颇由此损。崇祯中,追谥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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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廷玉

郭子兴,其先曹州人。父郭公,少以日者术游定远,言祸福辄中。邑富人有瞽女无所归,郭公乃娶之,家日益饶。生三子,子兴其仲出。始生,郭公卜之吉。及长,任侠,喜宾客。会元政乱,子兴散家资,椎牛酾酒,与壮士结纳。至正十二年春,集少年数千人,袭据濠州。太祖往从之。门者疑其谍,执以告子兴。子兴奇太祖状貌,解缚与语,收帐下。为十夫长,数从战有功。子兴喜,其次妻小张夫人亦指目太祖曰:“此异人也。”乃妻以所抚马公女,是为孝慈高皇后。
始,子兴同起事者孙德崖等四人,与子兴而五,各称元帅不相下。四人者粗而戆,日剽掠,子兴意轻之。四人不悦,合谋倾子兴。子兴以是多家居不视事。太祖乘闲说曰:“彼日益合,我益离,久之必为所制。”子兴不能从也。
元师破徐州,徐帅彭大、赵均用帅余众奔濠。德崖等以其故盗魁有名,乃共推奉之,使居己上。大有智数,子兴与相厚而薄均用。于是德崖等谮诸均用曰:“子兴知有彭将军耳,不知有将军也。”均用怒,乘间执子兴,幽诸德崖家。太祖自他部归,大惊,急帅子兴二子诉于大。大曰:“吾在,孰敢鱼肉而翁者!”与太祖偕诣德崖家,破械出子兴,挟之归。元师围濠州,乃释故憾,共城守五阅月。围解,大、均用皆自称王,而子兴及德崖等为元帅如故。未几,大死,子早住领其众。均用专狠益甚,挟子兴攻盱眙、泗州,将害之。太祖已取滁,乃遣人说均用曰:“大王穷迫时,郭公开门延纳,德至厚也。大王不能报,反听细人言图之,自剪羽翼,失豪杰心,窃为大王不取。且其部曲犹众,杀之得无悔乎?”均用闻太祖兵甚盛,心惮之,太祖又使人赂其左右,子兴用是得免,乃将其所部万余就太祖于滁。
子兴为人枭悍善斗,而性悻直少容。方事急,辄从太祖谋议,亲信如左右手。事解,即信谗疏太祖。太祖左右任事者悉召之去,稍夺太祖兵柄。太祖事子兴愈谨。将士有所献,孝慈皇后辄以贻子兴妻。子兴至滁,欲据以自王。太祖曰:“滁四面皆山,舟楫商旅不通,非可旦夕安者也。”子兴乃已。及取和州,子兴命太祖统诸将守其地。德崖饥,就食和境,求驻军城中,太祖纳之。有谗于子兴者。子兴夜至和,太祖来谒,子兴怒甚,不与语。太祖曰:“德崖尝困公,宜为备。”子兴默然。德崖闻子兴至,谋引去。前营已发,德崖方留视后军,而其军与子兴军斗,多死者。子兴执德崖,太祖亦为德崖军所执。子兴闻之,大惊,立遣徐达往代太祖,纵德崖还。德崖军释太祖,达亦脱归。子兴憾德崖甚,将甘心焉,以太祖故强释之,邑邑不乐。未几,发病卒,归葬滁州。
子兴三子。长子前战死,次天叙、天爵。子兴死,韩林儿檄天叙为都元帅,张天祐及太祖副之。天祐,子兴妇弟也。太祖渡江,天叙、天祐引兵攻集庆,陈野先叛,俱被杀。林儿复以天爵为中书右丞。已而太祖为平章政事。天爵失职怨望,久之谋不利于太祖,诛死,子兴后遂绝。有一女,小张夫人出者,事太祖为惠妃,生蜀、谷、代三王。
洪武三年追封子兴为滁阳王,诏有司建庙,用中牢祀,复其邻宥氏,世世守王墓。十六年,太祖手书子兴事迹,命太常丞张来仪文其碑。滁人郭老舍者,宣德中以滁阳王亲,朝京师。弘治中,有郭琥自言四世祖老舍,滁阳王第四子,予冠带奉祀。已,为宥氏所讦。礼官言:“滁阳王祀典,太祖所定,曰无后,庙碑昭然,老舍非滁阳王子。”夺奉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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