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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朱穆

夫俗之薄也,有自来矣。故仲尼叹曰:「大道之行也,而丘不与焉。」盖伤之也。夫道者,以天下为一,在彼犹在己也。故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故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德性失然后贵仁义,是以仁义起而道德迁,礼法兴而淳朴散。故道德以仁义为薄,淳朴以礼法为贼也。夫中世之所敦,已为上世之所薄,况又薄于此乎!
故夫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庞,则道数不远。昔在仲尼不失旧于原壤,楚严不忍章于绝缨。由此观之,圣贤之德敦矣。老氏之经曰:「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夫时有薄而厚施,行有失而惠用。故覆人之过者,敦之道也;救人之失者,厚之行也。往者,马援深沼此道可以为德,诫其兄子曰:「吾欲汝曹闻人之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得言。」斯言要矣。远则圣贤履之上世,近则邴吉、张子儒行之汉廷,故能振英声于百世,播不灭之遗风,不亦美哉!
然而时俗或异,风化不敦,而尚相诽谤,谓之臧否。记短则兼折其长,贬恶则并伐其善。悠悠者皆是,其可称乎!凡此之类,岂徒乖为君子之道哉,将有危身累家之祸焉。悲夫!行之者不知忧其然,故害兴而莫之及也。既然矣,又有异焉。人皆见之而不能自迁,何则?务进者趋前而不顺后,荣贵者矜己而不待人,智不接愚,富不赈贫,贞士孤而不恤,贤者厄而不存。故田分以尊显致安国之金,淳于贵势引方进之言。夫以韩、翟之操,为汉之名宰,然犹不能振一贫贤,荐一孤士,又况其下者乎!此禽息、史鱼所以专名于前,而莫继于后者也。故时敦俗美,则小人守正,利不能诱也。时否俗薄,虽君子为邪,义不能止也。何则?先进者既往而不反,后来者复习俗而追之,是以虚华盛而忠信微,刻薄稠而纯笃稀。斯盖《谷风》有「弃予」之叹,《伐木》有「鸟鸣」之悲矣!
嗟乎!世士诚躬师孔圣之崇则,嘉楚严之美行,希李老之雅诲,思马援之所尚,鄙二宰之失度,美韩棱之抗正,贵丙、张之弘裕,贱时俗之诽谤,则道丰绩盛,名显身荣,载不刊之德,播不灭之声,然后知薄者之不足,厚者之有余也。彼与草木俱朽,此与金石相倾,岂得同年而语,并日而谈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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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狄仁杰

臣闻为政之本,必先人事。陛下矜群生迷谬,溺丧无归,欲令像教兼行,睹相生善,非为塔庙必欲崇奢,岂令僧尼皆须檀施?得栰尚舍,而况其馀。今之伽蓝,制守宫阙,穷奢极壮,画缋尽工。宝珠殚于缀猸,瑰材竭于轮奂。工不使鬼,必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
生之有时,用之无度,编户所奉,恒苦不充。痛切肌肤,不辞垂楚。游僧一说,矫陈祸福。翦发解衣,仍惭其少。亦有离间骨肉,事均路人,身自纳妻,谓无彼我。皆托佛法,诖误生人。里陌动有经坊,闤闠亦立精舍。化诱所急,切于宫徵;法事所须,严于制敕。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磑庄园,数亦非少。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且一夫不耕,犹受其弊,浮食者众,又劫人财,臣每思维,实所悲痛。
往在江表,像法盛兴,梁武简文,舍施无限。及其三淮浪沸。五岭烟腾,列刹盈衢,无救危亡之祸;缁衣蔽路,岂有勤王之师?比年以来,风尘屡扰,水旱不节,征役稍繁,家业先空,疮痍未复,时兴工役,力所未堪。
伏惟圣朝,功德无量,何必要营大像,而以劳费为名?虽敛僧钱,百未支一。尊容既广,不可露居,覆以百层,尚忧未遍,自馀廊庑,不得全无。又云不损国财,不伤百姓。以此事主,何谓尽忠?臣今思维,兼采众议,咸以为如来说法,以慈悲为主,下济群品,应是本心,岂欲劳人,以存虚饰?
当今有事,边境未宁,宜宽征镇之徭,省不急之费。设令雇作,皆以利趋,既失田时,自然弃本。今不树稼,来岁必饥,役在其中,何以取给?况无官助,义无得成,若费官财,又尽人力,一隅有难,将何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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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狄仁杰

臣闻朝廷议者,以为契丹作梗,始明人之逆顺,或因迫胁或有愿从,或受伪官,或为招慰,或兼外贼,或是土人,迹虽不同,心则无别。诚以山东雄猛,由来重气,一顾之势,至死不回。近缘军机,调发伤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拆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重以官典侵渔,因事而起,取其髓脑,会无愧心。修筑城池,缮造兵甲,州县役使,十倍军机,官司不矜,期之必取。枷杖之下,痛切肌肤。事迫情危,不修礼义,愁苦之地,不乐其生。有利则归,且图赊死,乃君子之愧辱,小人之常行。
人犹水也,壅之则为泉,疏之则为川,通塞随流,岂有常性?借以唐朝为喻:殷监不遥,河北河南,时有恭陵之役。主司逼迫,切不准程,瓦石乱投,一时逃散,岂不以力穷则怨?不畏刑书之至愚,皆如此类。幸蒙唐朝见舍,今为大周淳人,向无矜恕之恩,安有自新之路?昔董卓之乱,神器播迁。及卓被诛,部曲无赦,事穷变起,毒害生人,京室邱墟,化为禾黍。此由恩不普浃,失在机先。臣一读此书,未尝不掩卷叹息。今以负罪之人,必不在家。露宿草行,潜窜山泽,赦之则出,不赦则狂,山东群盗,缘兹聚结。臣以边尘暂起,不足为忧。中土不安,以此为事,臣闻持大国者不可以小理,事广泽者不可以细分。人主恢宏,不拘常法。罪之则众情恐惧,恕之则反侧自安。伏愿曲赦河北诸州,一无所问,自然人神通畅,率土欢心,诸军凯旋,得无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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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狄仁杰

臣闻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域之外,故东距沧海,西隔流沙,北横大漠,南阻五岭,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自典籍所纪,声教所及,三代不能至者,国家尽兼之矣。此则今日之四境,已逾於夏殷者也。诗人矜薄伐於太原,美化行乎江汉,是则前代之远裔,而国家之域中。至前汉时,匈奴无岁不犯边,杀略吏人。後汉则西羌侵轶汉中,东寇三辅,入河东上党,几至洛阳。由此言之,则陛下今日之土宇,过於汉朝远矣。
若其用武荒外,邀功绝域,竭府库之实,以争硗确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以增赋,获其土不足以耕织,苟求冠带远夷之称,不务固本安人之术,此秦皇、汉武之所行,非二帝三王之事业也。若使越荒外以为限,穷绝域以骋欲,非但不爱人力,亦所以失天下之心也。昔始皇穷兵极武,以求广地,男子不得耕於野,女子不得蚕於室,长城之下,死者如乱麻,於是天下溃叛。汉武追高皇之宿愤,藉四帝之储实,於是定朝鲜,讨西域,平南越,击匈奴。府库空虚,资贼蜂起,百姓嫁妻卖子,流离於道路者万计。末年觉悟,息兵罢役,封丞相为富民侯,故能为天所佑也。昔人有言曰:“与覆车同轨者未尝安。”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近者国家频岁出师,所费滋广。西戍四镇,东戍安东,调发日加,百姓虚弊。开守西域,事等石田,费用不支,有损无益。转输靡绝,杼轴殆空。越碛逾海,分兵防守,行役既久,怨旷益多。昔诗人云:“王事靡监,不能艺稷黍。”“岂不怀归?畏此罪罟,念彼共人,涕零如雨。”此则前代怨思之词也。上不是恤,则政不行而邪气作。邪气作,则虫螟生而水旱起。若此,虽祷祀百神,不能调阴阳矣。方今关东饥馑,蜀汉逃亡,江淮已南,徵求不息。人不复业,则相率为盗,本根一摇,忧患不浅。其所以然者,皆为远戍方外,以竭中国,争蛮貊不毛之地,乖子育苍生之道也。
昔汉元纳贾捐之谋而罢朱崖郡,宣帝用魏相之策而弃车师之田,岂不欲慕尚虚名?盖惮劳人力也。近贞观年中,克平九姓,册李思摩为可汗,使统诸部者,盖以夷狄,叛则伐之,降则抚之。得推亡固存之义,无远戍劳人之役。此则近日之令典,实绥边之故事。窃见阿史那斛瑟罗,阴山贵种,代雄沙漠。若委之四镇,使统诸蕃,封为可汗遣御寇患,则国家有继绝之美,荒外无转输之劳。如臣所见,请捐四镇以肥中国,罢安东以实辽西,省军费於远方,并甲兵於塞上,则恒代之镇重,而边州之备实矣。况抚绥夷狄,盖防其越逸,苟无侵侮之患则已矣。何必穷其窟穴,与蝼蚁计较长短哉?
且王者外宁必有内忧,盖为不勤修政故也。伏惟陛下弃之度外,无以绝域未平为念,但当敕边兵,谨守备,蓄锐以待敌,待其自至,然後击之,此李牧所以制匈奴也。当今所要者,莫若令边城警守备,远斥堠,聚军实,蓄威武。以逸待劳,则战士力倍;以主御客,则我得其便;坚壁清野,则寇无所得。自然贼深入必有颠踬之虑,浅入必无虏获之益。如此数年,可使二虏不击而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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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李清照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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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王守仁

  问曰:“《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阳明子答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 ”。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 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问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答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悌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
  问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
  答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 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故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则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乖其剂矣;轻重而不 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问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 ”
  答曰:“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 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
  问曰:“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说,以新民为亲民,则本末之说亦有所未然欤?”
  答曰:“终始之说,大略是矣。 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尝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 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问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亲民之说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答曰:“此正详言明德、亲民、 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 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 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 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 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 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复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 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 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 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 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余憾而自谦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而为孔氏之心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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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王守仁

  山阴之学,岁久弥敝。教谕汪君瀚辈以谋于县尹顾君铎而一新之,请所以诏士之言于予。时予方在疚,辞,未有以告也。已而顾君入为秋官郎,洛阳吴君瀛来代,复增其所未备而申前之请。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请,记其学而尝有说焉。其大意以为朝廷之所以养士者不专于举业,而实望之以圣贤之学。今殿庑堂舍,拓而辑之;饩廪条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学也。求天下之广居安宅者而修诸其身焉,此为师、为弟子者之修学也。其时闻者皆惕然有省,然于凡所以为学之说,则犹未之及详。今请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圣人之学,心学也。学以求尽其心而已。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谓,而未杂于人。无声无臭,至微而显,诚之源也。人心,则杂于人而危矣,伪之端矣。见孺子之入井而恻隐,率性之道也;从而内交于其父母焉,要誉于乡党焉,则人心矣。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则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虑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无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一于道心,则存之无不中,而发之无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发之于父子也无不亲;发之于君臣也无不义;发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也无不别、无不序、无不信;是谓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放四海而皆准,亘古今而不穷;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达道也。舜使契为司徒而教以人伦,教之以此达道也。当是之时,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盖教者惟以是教,而学者惟以是为学也。圣人既没,心学晦而人伪行,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而起,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人心日炽而不复知有道心之微。间有觉其纰缪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则又哄然指为禅学而群訾之。呜呼!心学何由而复明乎!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世之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戕伐其心,既与圣人尽心之学相背而驰,日鹜日远,莫知其所抵极矣。有以心性之说而招之来归者,则顾骇以为禅,而反仇仇视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为非而以非人者,是旧习之为蔽,而未可遽以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视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犹冥然不以自反者,自弃者也。吾越多豪杰之士,其特然无所待而兴者,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旧习者乎?故吾因诸君之请而特为一言之。呜呼!吾岂特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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