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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沈亚之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
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客曰:“愿备听。”陇西公:“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装而高鬟长睂,衣方领绣带绅,被广袖之襦。凤大说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客妾宇下,焉有自耶?’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尝缀此。’凤曰: ‘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示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终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
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
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
凤卒诗,请曰:‘何谓弓弯?’曰:‘妾傅年父母使教妾为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状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赐须臾间。’竟去。凤亦觉昏然忘。有顷,凤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郡佐及宴客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着录。
明日,客有后至者,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瑀吴兴姚合曰:“吾友王炎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笳吹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悼悲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诗曰:
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
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
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
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
词进,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事。炎本太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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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沈亚之

大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寥举亚之。秦公召至殿,膝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昆彭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名),使佐西乞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率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盛德大夫。寡人有爱女,而欲与大夫备洒埽,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幸臣蓄之,固辞,不得请。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 
其日有黄衣中贵疾骑马来,迎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著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样。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沉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公入禁卫。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 
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当无贶寿。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之上。穆公遇亚之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秦公之始平,公主忽无疾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
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
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鬣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
珠愁纷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原,宫中十四人殉之。亚之以悼惆过戚,被病。卧在翠微宫,然处殿外室,不入宫中矣。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相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弊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右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今日。”将去,公追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附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杨歌以塞别。”公命遂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
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
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道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
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未卒,忽惊觉,卧邸舍。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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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沈亚之

  冯燕者,魏豪人,父祖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捎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时相国贾公耽—在滑,能燕材,留属中军。他日出行里中,见户旁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将张婴者也。婴闻其故,累殴妻,妻党皆望婴!
  会从其类饮,燕伺得间,复偃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中堕枕下,与佩刀近。婴醉且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巾而去。明旦婴起,见妻毁死,愕然,欲出自白。婴邻以为真婴煞,留缚之,趋告妻党,皆来,曰:“常嫉殴吾女,乃诬以过失,今复贼煞之矣,安得他杀事。即其他杀,安得独存那?”
  共持婴,且百余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系煞人罪,莫有辨者,强伏其辜。司法官小吏持朴者数十人,将婴就市,看者围面千余人。有一人排看者来,呼曰:“且无令不辜死者。吾窃其妻,而又煞之,当系我。”
  吏执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与俱见贾公,尽以状对。贾公以状闻,请归其印,以赎燕死。上谊之,下诏,凡滑城死罪皆免。
  赞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叙谊事。其宾党耳目之所闻见,而谓余道元和中外郎刘元鼎语余以冯燕事,得传焉。呜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杀不谊,白不辜,真古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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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裴铏

  宝历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典坟,僻于林蔽。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暂纵揭时日也。书堂之畔,景象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昼阒。烟锁筜篁之翠节;露滋踯躅之红葩。薛蔓衣垣,苔茸毯砌。时夜将午,忽飘异香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軿自空而降,画轮轧轧,直凑檐楹。见一仙姝,侍从华丽,玉佩敲磬,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蕖之艳冶,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本上仙,滴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瑶阶,愁莫听其风管;虫吟粉壁,恨不寐于鸳多。燕浪语而徘徊,鸾虚歌而缥缈。宝瑟休泛,虬觥懒斟。红杏艳枝,激含于绮殿;碧桃芳萼,引凝睇于琼楼。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
  陟摄衣朗烛,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贞廉,性惟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编柳音辛,燃粕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黎,但自固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断意如此,幸早回车。”
  妹曰:“某乍造门墙,未申恳迫,辄有诗一章奉留,后七日更来。”
  诗曰:“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屏帏。”
  陟览之,若不闻,云軿既去,窗户遗芳,然陟心中不可转也。
  后七日夜,姝又至,骑从如前时。丽容洁服,艳媚巧言,入白陟曰:“某以业缘遽萦,魔障欻起,蓬山瀛岛,绣帐锦宫,恨起红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妒流莺于绮丛,靡不双飞,俱能对跱自矜孤寝,转懵空闺。秋却银红,但凝眸于片月;春寻琼圃,空抒思于残花。所以激切前时,布露丹恳,幸垂采纳,无阻精诚。又不知郎君意竟如何?”
  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不识铅华,岂知女色,幸垂速去,无相见尤。”
  姝曰:“愿不贮其深疑,幸望容其陋质,辄更有诗一章,后七日复来。”
  诗曰:“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陟览,又不回意。
  后七日夜,姝又至,态柔容冶,靓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轻沤泛水,只得逡巡;微竹当风,莫过瞬息。虚争意气,能得几时?恃顽韶颜,须臾槁木。所以君夸容鬓,尚未凋零,固止绮罗,贪穷典籍,及其衰老,何以任持?我有还丹,颇能驻命,许其依托,必写襟怀,能遣君寿例三松,瞳方两目,仙山灵府,任意追游。莫种槿花,使朝晨而骋艳;休敲石火,尚昏黑而流光。”
  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书斋,不欺暗室,下惠为证,叔子是师。是何妖精,苦相凌逼?心如铁石,无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
  侍卫谏曰:“小娘子回车,此木偶人,不足与语,况穷薄当为下鬼,岂神仙配偶耶?”
  妹长吁曰:“我所以恳恳者,为是青牛道士之苗裔。况此时一失,又须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于戏!此子大是忍人!”
  又留诗曰:“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辎輧出户,珠翠响空,冷伶萧笙,沓沓云露,然陟意不移。后三年,涉染疾而终,为太山所追,束以大锁,使者驱之,欲至幽府。
  忽遇神仙骑从,清道甚严。使者躬身于路左,曰:“上元夫人游大山耳。”
  俄有仙骑,召使者与囚俱来,陟至彼,仰窥,乃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弹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状,曰:“不能于此人无情。”
  遂索大笔判曰:“封陟性虽执迷,操唯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
  左右令陟跪谢。使者遂解去铁锁,曰:“仙官已释,则幽府无敢追摄。”
  使者却引归。良久,苏息。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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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皇甫枚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
  其比邻,天水人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秀端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飞烟,神气俱丧,废食忘寐。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飞烟间处,具以象意言焉。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媪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持,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当之。”
  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
  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
  又以剡溪玉叶纸,赋诗以谢,曰:“珍重佳人赠好者,彩笺芳翰两情深。薄于蝉翼难共恨,密似蝇头未写心。疑是落花迷碧侗,只思轻雨洒幽襟。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恐事泄,或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限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
  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碧苔笺,诗曰:“强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香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飞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椷曰:“春景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昨日瑶台青鸟忽来,殷勤寄语。蝉锦香囊之赠,芬馥盈怀,佩服徒增,翘恋弥切。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乖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孤短韵,宁爽后期。惝恍寸心,书岂能尽?兼特菲什,仰继华篇。伏惟试赐凝睇。”
  诗曰:“应见伤情为九春,想封蝉锦绿蛾颦。叩头为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阍媪既得回报,径赍诣飞烟阁中。武生为府掾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
  此时恰值生入府曹。飞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视远如近也。”
  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明月,移玉柱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岂谓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连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伏惟特赐吟讽也。”
  诗曰:“画帘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阍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飞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息。一日将夕,阍媪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赵郎愿见神仙否?”
  象惊,连问之。传飞烟语曰:“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喻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候晤语。”
  既曛黑,象乃乘梯而登,飞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飞烟靓妆盛服,立于庭前。交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入堂中,皆银鲜绢幌,尽缱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飞烟执象手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
  象曰:“挹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洽。”
  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阍媪赠飞烟诗曰:“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
  飞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封付阍媪,仍令语象曰:“赖值儿家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
  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幽微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鬼鸟不知,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咏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是者周岁。无何,飞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勿扬声!我当伺察之。”
  后至当赴直日,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飞烟方倚户微咏,象则据垣斜睇。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博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飞烟诘之。飞烟色动声战,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深夜,公业怠而假寐,飞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
  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飞烟暴疾致殒。
  数日,窆之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洛中才士有著《飞烟传》者,传中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
  其夕,梦飞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
  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
  其夕,梦飞烟戟手而詈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务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
  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远后调授汝州鲁山具主簿,陇西李垣代之。咸通末,予复代垣,而与远少相狎,故洛中秘事,亦知之。而垣夏为手记,故得以传焉。三水人曰:噫,艳冶之貌,则代有之矣,诘朗之操,则人鲜闻乎。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皆为端士淑女矣。飞烟之罪虽不可逭,察其心,亦可悲矣。

108
唐代 裴铏

  樊夫人者,刘纲妻也。纲仕为上虞令,有道术,能檄召鬼神;禁制变化之事,亦潜修密证,人莫能知。为理尚清静简易,而政令宣行,民受其惠,无水旱疫毒鸷暴之伤,岁岁大丰。暇日,常与夫人较其术用:俱坐堂上,纲作火,烧客碓屋,从东起,夫人禁之即灭。庭中两株桃,夫妻各咒一株,使相斗击;良久,纲所咒者不如,数走出篱外。纲唾盘中,即成鲤鱼;夫人唾盘中成獭,食鱼。纲与夫人入四明山,路阻虎,纲禁之,虎伏不敢动,适欲往,虎即灭之;夫人径前,虎即面向地,不敢仰视,夫人以绳系虎于床脚下。纲每共试术,事事不胜。
  将升天,县厅侧先有大皂荚树,纲升树数丈,方能飞举,夫人平坐,冉冉如云气之升,同升天而去。后至唐贞元中,湘潭有一媪,不云姓氏,但称湘媪,常居止人舍,十有余载矣。尝以丹篆文字救疾于闾里,莫不响应。乡人敬之,为结构华屋数间而奉媪。媪曰:“不然,但土木其字,是所愿也。”
  温鬓翠如云,肥洁如雪,策杖曳履,日可数百里。忽遇里人女,名曰逍遥,年二八,艳美,携筐采菊,遇媪瞪视,足不能移。媪目之曰:“汝乃爱我,可同之所止否?”
  逍遥欣然掷筐,敛衽称弟子,从媪归室。父母奔追及,以杖击之,叱而返舍;逍遥操益坚,窃索自缢。亲党敦谕其父母,请纵之,度不可制,遂舍之。复诣媪,但帚尘、易水、焚香、读道经而已。后月余,媪白乡人曰:“某暂之罗浮,扃其户,慎勿开也。”
  乡人问:“逍遥何之?”
  曰:“前往。”
  如是三稔,人但于户外窥,见小松迸笋而丛生阶砌。及媪归,召乡人同开锁,见逍遥懵坐于室,貌若平日,唯蒲履为竹梢串于栋宇间。媪遂以杖叩地曰:“吾至,汝可觉。”
  逍遥如寐醒,方起,将欲拜,忽遗左足,如刖于地。媪遽令无动,拾足勘膝,噀之以水,乃如故。乡人大骇,敬之如神,相率数百里皆归之。媪貌甚闲暇,不喜人之多相识。忽告乡人曰:“吾欲往洞庭救百余人性命,谁有心为我设船一只,一两日可同观之。”
  有里人张拱,家富,将具舟楫,自驾而送之。欲至洞庭前一日,有大风涛蹙一巨舟,没于君山岛上而碎,载数十家,近百亲人,然不至损,未有舟楫来救,各星居于岛上。忽有一白鼍,长丈余,游于沙上,数十人拦之,挝杀,分食其肉。
  明日,有城如雪,围绕岛上,人家莫能辨。其城渐窄狭,束岛上人,忙怖号叫,囊囊皆为齑粉,束其人为簇,其广不三数丈,又不可攀援,势已紧急。岳阳之人,亦遥睹雪城,莫能晓也。时媪舟已至岸,媪遂登岛攘剑,步罡噀水,飞剑而刺之,白城一声如霹雳,城遂崩,乃一大白鼍,长十余丈,婉蜒而毙,剑立其胸,遂救百余人之性命,不然,顷刻即拘束为血肉矣。岛上之人,咸号泣礼谢。命拱之舟返湘潭,拱不忍便去。忽有道士与媪相遇,曰:“樊姑,尔许时何处来?”
  甚相慰悦。拱诘之,道士曰:“刘纲真君之妻,樊夫人也。”
  后人方知媪即樊夫人也。拱遂归湘潭。后媪与逍遥一时返真。

526
唐代 何延之

  《兰亭》者,晋右将军会稽内史瑯琊王羲之逸少所书之诗序也。右军蝉联美胄,萧散旨名贤,雅好山水,尤善草隶。以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宦游山阴—,与太原孙统承公、孙绰兴公、广汉王彬之道生、陈郡谢安安石、高平郄昙重熙、太原王蕴叔仁、释支遁道林,及其子凝之、徽之、操之等,四十有二人,修祓楔之礼é。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美劲健,绝代特出。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其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字,变转悉异,遂无同者,是时殆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本,终无及者。右军亦自爱重此书,留付子孙。传至七代孙智永,即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安西成王谘议彦祖之孙,卢陵王胄曹昱之子,陈郡谢少卿之外甥也。
  与兄孝宾俱舍家人道,俗号永禅师。禅师克嗣良裘!”
  精勤此艺。尝居永欣寺阁上临书,所退笔头,置之于大竹簏,簏受一石馀,而五簏皆满。凡三十年,于阁上临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浙江东诸寺各施一本。今有存者,犹直钱数万。孝宾改名惠欣。兄弟初落发时,住会稽嘉祥寺,寺即右军之旧宅也。后以每年拜墓便近,因移此寺。自右军之坟,及右军叔荟以下茔域,并置山阴县西南三十一里,兰渚山下。梁武帝以欣、永二人,皆能崇释教,故号所居之寺为水欣焉。事见《会稽志》。其临书之阁,至今尚在。禅师年近百岁乃终,其遗书并付与弟子辨才。辨才姓袁氏,梁司空昂之玄孙,博学工文,琴弃书画,皆臻其妙。每临禅师之书,逼真乱本,辨才尝于寝房伏梁上,凿为暗槛,以贮《兰亭》,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右军真草书帖,购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知此书,知在辨才之所,乃降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赍优洽。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辨才确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常获见。自禅师丧后,游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
  既而不获,遂放归赵中。后更推究,不离辨才之处。又敕追辨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暮年,又无所用,若得一智略之士,设谋计取之,必获。”
  尚书右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
  太宗依给。翼遂改冠微服,至洛阳,随商人船,下至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院,止于门前。辨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
  翼因便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
  寒温既毕,语议便合,因延入房内,即共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乃曰:“白头如新,倾盖若旧,今后无形迹也。”
  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茶果等。江东三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酣乐之后,请宾赋诗。辨才探得来字韵,其诗曰:“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
  萧翼探得招字韵,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躁自调。谁怜失群翼,长若叶空飘。”
  妍媸略同,彼此讽咏,恨相知之晚。通宵尽欢,明日乃去。辨才曰:“檀越间即更来。”
  翼乃载酒赴之,兴后作诗,如是者数次。于是诗酒为务,僧俗混然。遂经旬朔,翼示师梁元帝自画《职贡图》,师嗟赏不已。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世,皆传二王楷书法,弟子自幼来耽玩,今亦有数帖自随。”
  辨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
  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辨才。辨才熟详之,曰:“是则是矣,然未佳善也。贫僧有一真迹,颇是殊常。”
  翼曰:“何帖?”
  辨才曰:“《兰亭》。”
  翼佯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拓,伪作耳。”
  辨才曰:“禅师在日保惜,临亡之际,亲付于吾。付授有绪,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
  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翼见讫,故驳瑕指颣!”
  曰:“果是响拓书也。”
  纷竞不定。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伏槛,并萧翼二王诸帖,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辨才时年八十余,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其老而笃好也如此。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后辨才出赴邑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弟子曰:“翼遗却帛子在床上。”
  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告驿长凌愬曰:“我是御史,奉敕来此,今有墨敕,可报汝都督知。”
  都督齐善行闻之,驰来拜谒。萧翼因宣示敕旨,具告所由。善行走使人召辨才。辨才仍在严迁家,未回寺,遽见追呼,不知所以。又遣散直云:“侍御史须见。”
  及才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已得矣,故唤师来作别!”
  辨才闻语便绝,良久始苏。翼便驰驿而发,至都奏御。
  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招拜翼为员外郎,加五品,赐银瓶一,金缕瓶一;玛瑙碗一,并实以珠;内厩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庄宅各一区。太宗初怒老僧之祕吝,俄以其年耄,不忍加刑。数月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便敕越州支给。辨才不敢将入己用,乃造三层宝塔,塔甚精丽,至今犹存,老僧因悸病,不能强饭,惟啜粥,岁余乃卒。
  帝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贞观二十三年,圣躬不豫,幸玉华宫含风殿。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何如?”
  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受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
  后随仙驾人玄宫矣。今赵模等所拓在者,一本尚直钱数万也。人间本亦稀少,绝代之珍宝,难可再见。吾尝为左千牛将军时,随牒适越,汛巨海,登会稽,探禹穴,访奇书,名僧处士,犹倍诸郡。固知虞预之著《会稽典录》,人物不绝,信而有征。其辨才弟子元素,俗姓杨氏,华阴人也,汉太尉之后。六代祖佺期为桓玄所害,子孙避难,流窜江东。后遂编贯山阴,即吾之外氏近属,今殿中侍御史瑒之族。长安三年,素师已年九十三,视听不衰,犹居永欣寺永禅师故房,亲向吾说。聊以退食之暇,略疏始末,庶将来君子,知吾心之所存,付之永、明、温、起等兄弟,其有好事同志者,亦无隐焉。于时岁在甲寅季春之月,上巳之日,感前修而撰此记。主上每暇隙,留神艺术,迹逾笔圣,偏重《兰亭》。仆开元十年四月二十六日,任筠州刺史,蒙恩许拜扫,至都寻访,所得委曲,缘病不获诣阙,遣男昭成皇太后挽郎!”
  吏部常选骑都尉永写本进。其日奉日曜门司宣敕,内出绢三十匹赐永。
  于是负恩荷泽,手舞足蹈,捧戴周旋,光骇闾里。仆跼天闻命,伏枕怀欣,殊恩忽临,沈疴顿减,辄题卷未,以示后代。朝议郎行职方员外郎上柱国何延之记。

972
唐代 佚名

  唐贞元初,广陵人冯俊,以佣工资生。多力而愚直,故易售。常遇一道士,于市买药,置一翼,重百余斤,募能独负者,当倍酬其直。俊乃请行。
  至六合,约酬一千文,至彼取资。俊乃归告其妻,而后从之。道士云:“从我行,不必直至六合。今欲从水路往彼,得舟且随我舟行,亦不减汝直。”
  俊从之。遂入小舟,与俊并道士共载。出江口数里,道士曰:“无风,上水不可至,吾施小术。”
  令二人皆伏舟中,道士独在船上,引帆持楫。二人在舟中,闻风浪声,度其船如在空中,惧不敢动。数食顷,遂令开船,召出,至一处,平湖渺然,前对山岭重叠。舟人久之方悟,乃是南湖庐山下星子湾也。道士上岸,令俊负药。船人即付船价,舟人敬惧不受,道士曰:“知汝是浔阳人,要当时至,以此便相假,岂为辞耶?”
  舟人遂拜受之而去,实江州人也,遂引俊负药,于乱石间行五六里,将至山下,有一大石方数丈。道士以小石扣之数十下,大石分为二,有一童出于石间,喜曰:“尊师归也!”
  道士遂引俊入石穴。初甚峻,下十丈余,旁行渐宽平。入数十步,其中洞明,有大石堂。道士数十,弈棋戏笑。见道士,皆曰:“何晚也?”
  敕俊舍药,命左右速遣来人归。前道士命左右曰:“担人甚饥,与之饭食。”
  遂于瓷瓯盛胡麻饭与之食。又与一碗浆,甘滑如乳,不知何物也。道士遂送俊出,谓曰:“劳汝远来,少有遗汝。”授与钱一千文,令系腰下。“至家,解观之,自当有异耳。”又问:“家有几口?”云:“妻儿五口。”授以丹药可百余粒,曰:“日食一粒,可百日不食。”俊辞曰:“此归路远,何由可知。”道士曰:“与汝图之。”遂引行乱石间,见一石卧如虎状,令俊骑上。以物蒙石头,俊执其末,如执辔焉。诚令闭目,候足着地即开。俊如言骑石,道士以鞭鞭石,都觉此石举在空中而飞。时已向晚,如炊久,觉足蹑地,开目,已在广陵郭门矣。人家方始举烛,比至舍,妻儿犹惊其速。遂解腰下,皆金钱也。自此不复为人佣工,广置田园,为富民焉。里人皆疑为盗也。后他处有盗发,里人意俊同之,遂絷以诣府。时节使杜公亚,重药术,好奇说,闻俊言,遂命取其金丹。丹至亚手,如坠地焉而失之。兼言郭外所乘之石犹在,遂舍之。亚由是精意于道,颇好烧炼,竟无所成。俊后寿终,子孙至富焉。

462
唐代 范摅

  唐西川节度使韦皋,少游江夏,止于姜使君之馆。姜氏孺子曰荆宝,已习二经,虽兄呼于韦,而恭事之礼如父也。荆宝有小青衣曰玉萧,年才十岁。常令祗侍韦兄,玉萧亦勤于应奉。后二载,姜使入关求官,家累不行。韦乃易居止头陀寺,荆宝亦时遣玉萧往彼应奉。玉萧年稍长大,因而有情。
  时廉使陈常侍得韦季父书云,“侄皋久客贵州,切望发遣归觐。”
  廉使启缄,遗以舟楫服用,仍恐淹留,请不相见,泊舟江濑,俾篙工促行。韦昏瞑拭泪,乃裁书以别荆宝。宝顷刻与玉萧俱来,既悲且喜。宝命青衣往从侍之。韦以违觐日久,不敢俱行,乃固辞之。遂与言约,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取玉萧,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遗之。既五年,不至。玉萧乃静祷于鹦鹉洲。又逾二年,至八年春,玉萧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
  遂绝食而殒。姜氏悯其节操,以玉环著于中指而同殡焉。后韦镇蜀,到府三日,讯鞠狱囚,涤其冤滥,轻重之系,近三百余人。其中一辈,五器所拘,偷视厅事,私语云:“仆射是当时韦兄也。”
  乃厉声曰:“仆射,仆射,忆姜家荆宝否?”
  韦曰:“深忆之。”
  姜曰:“即某是也。”
  公曰:“犯何罪而重系?”
  答曰:“某辞韦之后,寻以明经及第,再选青城县令。家人误爇廨舍库牌印等。”
  韦曰:“家人之犯,固非己尤。”
  即与雪冤,仍归墨绶,乃奏授眉州牧。敕下,未令赴任,遣人监守,朱绂其荣,且留宾幕。时属大军之后,草创事繁,凡经数月,方问玉萧何在。姜曰:“仆射维舟之夕,与伊留约,七载是期,既逾时不至,乃绝食而终。”
  因吟留赠玉环诗云:“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韦闻之,一增凄叹,广修经像,以报夙心。且想念之怀,无由再会。时有祖山人者,有少翁之木,能令逝者相亲,但令府公斋戒七日。清夜,玉萧乃至,谢曰:“承仆射写经造像之力,旬日便当托生。却后十三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
  临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
  后韦以陇右之功,终德宗之代,理蜀不替。是故年深累迁中书令,天下响附,沪僰归心。因作生日,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萧为号。观之,乃真姜氏之玉萧也,而中指有肉环隐出,不异留别之玉环也。韦叹曰:“吾乃知存殁之分,一往一来。玉萧之言,斯可验矣!”

108
唐代 李复言

  卫国公李靖微时,常射猎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
  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字甚峻。叩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
  公曰:“试为咨白。”
  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
  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
  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乃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忽以为惧。”
  公曰:“不敢。”
  既而命食。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茵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闭户,系之而去。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
  夜将半,闻叩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大郎子报当行雨,因此山七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
  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符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僮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
  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
  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
  公曰:“诺。”
  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如何?”
  公曰:“靖俗客,非乘云俊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
  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
  遂敕黄头被青骢马来。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漏衔勒,信其行,马躣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
  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其足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躣,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
  顾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俄顷,雨毕,骑马复归。
  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无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并连坐,如何?”
  公惭怖,不知所对。
  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
  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
  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
  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
  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
  其后竟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两得乎?世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岂东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位极将相矣。

200
唐代 裴铏

  贞元中,有韦自东者,义烈之士也。尝游太白山同,栖止段将军庄。段亦素知其壮勇者。一日,与自东眺望山谷,见一径甚微,若旧有行迹。自东问主人曰:“此何诣也?”
  段将军曰:“昔有二僧,居此山顶,殿宇宏壮,林泉甚佳,盖唐开元中万回师弟子之所建也;似驱役鬼工,非人力所能及。或问樵者,说:“其僧为怪物所食,今绝踪二三年矣。”
  又闻人说:“有二夜叉于此山。亦无人敢窥焉。”
  自东怒曰:“予操心在平侵暴,夜叉何类,而敢噬人?今夕必挈夜叉首,至于门下。”
  将军止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
  自东不顾,仗剑奋衣而往,势不可遏。将军悄然曰:“韦生当其咎耳!”
  自东扪萝蹑石,至精舍,悄寂无人。睹二僧房,大敞其户,履锡俱全,衾枕俨然,而尘埃凝积其上。又见佛堂内细草茸茸,似有巨物偃寝之处。四壁多挂野彘、玄熊之类,或庖炙之余,亦有锅镬、薪。自东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谬耳。度其夜叉未至,遂拔柏树,径大如碗,去枝叶为大杖,扃其户,以石佛拒之。是夜,月白如昼。夜未分,夜叉挈鹿而至,怒其扃鐍,大叫,以首触户,折其石佛而踣于地。自东以柏树挝其脑,再举而死之,拽之入室,又阖其扉。顷之,复有夜叉继至,似怒前归者不接己,亦哮吼,触其扉,复踣于户阈,又挝之,亦死。自东知雌雄已殒,应无侪类,遂掩关烹鹿而食。及明,断二夜叉首,挈余鹿而示段。段大骇曰:“真周处之俦矣!”
  乃烹鹿,饮酒尽欢,远近观者如堵。有道士出于稠人中,揖自东曰:“某有衷恳,欲披告于长者,可乎?”
  自东曰:“某一生济人之急,何为不可?”
  道士曰:“某栖心道门,恳志灵药,非一朝一夕耳。三二年前,神仙为吾配合龙虎丹一炉,据其洞而修之有日矣。今灵药将成,而数有妖魔入洞,就炉击触,药几废散。思得刚烈之士,仗剑卫之。灵药倘成,当有分惠。未知能一行否?”
  自东踊跃曰:“乃生平所愿也。”
  遂仗剑从道士而去。跻险蹑峻,当太白之高峰将半,有一石洞,可百余步,即道士烧丹之室,唯弟子一人。道士约曰:“明晨五更初,请君仗剑当洞门而立,见有怪物,但以剑击之。”
  自东曰:“谨奉教!”
  久立烛于洞门外以伺之。俄顷,果有巨虺,长数丈,金目雪牙,毒气氤郁,将欲入洞,自东以剑击之,似中其首,俄顷,若轻雾而化去,食顷,有一女子,颜色绝丽,执芰荷之花,缓步而至,自东又以剑拂之,若云气而灭。食顷,将欲曙,有道士乘云驾鹤,导从甚严,劳自东曰:“妖魔已尽,吾弟子丹将成矣,吾当来为证也。”
  盘旋候明而入,语自东曰:“喜汝道士丹成,今有诗一首,汝可继和。诗曰:“三秋稽颡叩真灵,龙虎交时金液成,绛雪既凝身可度,蓬壶顶上彩云生。”
  自东详诗意,曰:“此道士之师。”
  遂释剑而礼之。俄而突入,药鼎爆裂,更无遗在。道士恸哭;自东悔恨自咎而已。二人因以泉涤其鼎器而饮之。自东后更有少容,而适南岳,莫知所止。今段将军庄尚有夜叉骷髅见在。道土亦莫知所之。

576
唐代 薛用弱

  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娴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时进士张九皋,声称籍甚。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门者,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试官,令以九皋为解头。维方将应举,具其事言于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贵主之强,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当诣此。”
  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
  维曰:“谨奉命。”
  岐王则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赍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携酒乐奉宴。”
  即令张筵。诸伶旅进。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前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
  答曰:“知音者也。”
  即令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
  维起曰:“号《郁轮袍》。”
  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
  公主尤异之,则曰:“子有所为文乎?”
  维即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惊骇,曰:“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
  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请贵之所钦瞩。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为国华矣。”
  公主乃曰:“何不遣其应举?”
  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皋矣。”
  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
  顾谓维曰:“子诚取解,当为子力。”
  维起谦谢。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矣。及为太乐丞,为伶人舞《黄师子》,坐出官。《黄师子》者,非一人不舞也。天宝末,禄山初陷西京。维及郑虔、张通等皆处贼庭。洎克复,俱囚于宣阳里杨国忠旧宅。崔圆因召于私第,令画数壁。当时以圆勋贵无二,望其救解,故运思精巧,颇绝其艺。后由此事,皆从宽典;至于贬黜,亦获善地。今崇义里宝丞相易直私第,即圆旧宅也,画尚在焉。维累为给事中,禄山授以伪官。及贼平,兄缙为北都副留守请以己官爵赎之。由是免死。累为尚书右丞。於蓝田置别业,留心释典焉。

641
唐代 裴铏

  唐长庆中,有处士马拯,性冲淡,好寻山水,不择险峭,尽能脐樊。一日,居湘中,因之衡山祝融峰,诣伏虎师。佛室内道场严洁,果食馨香,兼列白金皿。于佛榻上,见一老僧,眉毫雪色,朴野魁梧。甚喜拯来,使仆挈囊。僧曰:“假君仆使近县市少盐酪。”
  拯许之。仆乃挚金下山去,僧亦不知去向。俄有一马沼山人,亦独登此来,见拯,甚相慰悦,乃告拯曰:“适来道中遇一虎,食一人,不知谁氏之子。”
  说其服饰,乃拯仆夫也。拯大骇。沼又云:“遥见虎食人尽,乃脱皮,改服禅衣,为一老僧也。”
  拯甚怖惧。及沼见僧,曰:“只此是也。”
  拯白僧曰:“马山人来,云某仆使至半山路,已被虎伤,奈何!”
  僧怒曰:“贫道此境,山无虎狼,草无毒螫,路绝蛇虺,林绝鸱鴞,无信妄语耳。”
  拯细窥僧吻,犹带殷血。向夜,二人宿其食堂,牢肩其户,明烛伺之。夜已深,闻庭中有虎怒,首触其扉者三四,赖户壮而不堕。二子惧而焚香,虔诚叩首于堂内土偶宾头卢者。良久,闻土偶吟诗曰:“寅人但溺栏中水,午子须分良畔金,若教特进重张弩,过去将军必损心。”
  二子聆之,而解其意曰:“寅人,虎也。栏中,即井。午子,即我耳。艮畔金,即银皿耳。其下两句未能解。”
  及明,僧叩门曰,”郎君起来食粥。”
  二子方敢启关。
  食粥毕,二子计之曰:“此僧且在,我等何由下山?”
  遂诈僧云:“井中有异。”
  使窥之。僧窥次,二子推僧堕井,其僧即时化为虎,二子以巨石镇之而毙矣。二子遂取银皿下山。近昏黑而遇一猎人,干道旁张□弓,树上为棚而居,语二子曰:“无触我机”。兼谓二子曰:“去山下不远,诸虎方暴,何不且上棚来?”
  二子悸怖,遂攀缘而上。将欲人定,忽三五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弓所,众怒曰:“朝来被二贼杀戎禅和,今方追捕之,又敢有人张我将军。”
  遂发其机而去。二子并闻其说,遂诘猎者。曰:“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
  二子因徵猎者之姓氏,曰:“名进,姓牛。”
  二子大喜曰:“土偶诗下句有验矣:特进,乃牛进也;将军,即此虎也。”
  遂劝猎者重张其箭,猎者然之。张毕登棚,果有一虎,哮吼而至,前足触机,箭乃中其三斑,贯心而踣。逡巡,诸怅奔走却回,伏其虎,哭甚哀,曰:“谁人又杀我将军?”
  二子怒而叱之曰:“汝辈无知下鬼,遭虎啮死,吾今为汝报仇,不能报谢,犹敢恸哭,岂有为鬼不灵如是?”
  遂悄然。忽有一鬼答曰:“都不知将军乃虎也,聆郎君之说,方大醒悟。”
  就其虎而骂之,感谢而去。及明,二子分银与猎者而归耳。

705
唐代 李复言

  杜子春者,盖周、隋间人,少落拓不事家产。然以志气闲旷,纵酒闲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见弃。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仿惶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问曰:“君子何叹?”
  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气,发于颜色。老人曰:“几缗则丰用。”
  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
  老人曰:“未也。”
  更言之:“十万。”
  曰:“未也。”
  乃言:“百万。”
  亦曰:“未也。”
  曰:“三百万。”
  乃曰:“可矣。”
  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明日午时,候子于西市波斯邸,慎无后期。”
  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
  既而,复无计,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哉!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
  子春惭不应。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约处。”
  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愤发,以为从此谋身治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一、二年间,贫过旧日。
  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据止之,又曰:“嗟乎,拙谋也!”
  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盲矣。”
  子春曰:“吾落拓邪游,生涯罄尽,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
  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
  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族亲,恩考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惊鹤飞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九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其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缝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令速食之。讫,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及君之亲属所困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宜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
  言讫而去。
  子春视庭,唯一巨瓮,满中贮水而已。道士适去,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呵叱之声,震动天地。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皆杖剑张弓,直入空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
  左右竦剑而前,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摧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极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龙、狻倪、狮子、蝮蝎万计,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电晦瞑,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
  未顷,而将军音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面置子春前。长枪两叉,四面周匝。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取又置之镬中。”
  又不应。因执其奏来,拽于阶下,指曰:“言姓名免之。”
  又不应。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奉事十余年矣。令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
  雨泪庭中,且咒且骂。春终不顾,将军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
  令取锉碓,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
  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捉付狱中。”
  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碨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树之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劝家。”
  生而多病,针炙药医,略无停日。亦尝坠火坠床,痛苦不齐。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押者,侮之万端,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硅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
  乃许之。卢生备六礼亲迎为妻。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故。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今吾又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
  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喧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见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叹曰:“错大误余乃如是!”
  因提其发投水瓮中。未顷,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喷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
  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基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自劾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

702
唐代 于邺

  唐中书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弱冠擢进士第,复捷制科。牧少隽,住疏野放荡,虽为检到,而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耀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其间,无虚夕。复有卒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憎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谁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饯,团戒之曰:“以侍御史气概达驭固当自极夷途,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
  牧因谬曰:“某幸常自检收,不至贻尊忧耳。”
  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儿取一小书麓,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报也。凡数十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
  牧对之大惭,因位拜致谢,而终身感焉。故僧孺之薨,牧为之志,而极言其美,报所知也。牧既为御史,久之,分务洛阳。
  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宴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牧持宪,不敢邀致。牧遣座客达意,愿预期会。李不得己驰书。方对酒独斟,亦己酣畅,闻命近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妓百余人,皆绝艺殊色。牧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爵,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复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皆回首破颜。牧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崎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牧又自以年渐迟暮,常追赋感旧诗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情。三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又曰:"□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伴,茶烟轻飏落花风。"太和末,牧复自恃御史出佐沈傅师江西宣州幕。虽所至辄游,而终无属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闻湖州名郡,风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颇喻其意。
  及牧至,每为之曲宴周游。凡优倡女,力所能致者,悉为出之。牧注目凝视曰:“美矣,未尽善也。”
  乙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嬉,使州人毕观,候四面云集,某当闲行寓目,冀于此际,或有阅焉。”
  乙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迨暮,竟无所得。将罢,舟蚁岸。于丛人中,有里姥引头女,年十余岁。牧熟视曰:“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
  因使语其母,将接致舟中。母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
  姥曰:“他年失信,复当何如?”
  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
  母许诺,因以重市结之,为盟而别。故牧归朝,颇以湖州为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发。寻拜黄州、他州,又移睦州,皆非意也。牧素与周墀善,会墀为相,乃并以三笺干墀,乞守湖州。意以弟目疾,冀于江外疗之。
  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此至郡,则已十四年矣。所约者,已从人三载,而生三子。牧既即政,函使召之。其母惧其见夺,携幼以同往。牧诘其母曰:“曩既许我矣,何为反之?”
  母曰:“向约十年,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
  牧因取其载词视之,俯首移晷曰:“其词也直,强之不祥。”
  乃厚为礼而迫之。因赋诗以自伤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789
唐代 温庭筠

  扶风窦乂,年十三,诸姑累朝国戚,其伯检校工部尚书,交闲厩使、宫苑使,于嘉会坊有庙院。乂亲与张敬立任安州长史,得替归城。安州土出丝履,敬立赍十数辆散甥侄,竞取之。唯乂独不取。俄而所余之一辆,又稍大,诸甥侄之剩者。乂再拜而受之。敬立问其故,乂不对,殊不知殖货有端木之远志。遂于市鬻之,得钱半千,密贮之。潜于锻炉作二枝小锸,利其刃。
  五月初,长安盛飞榆荚,乂扫聚得斛余。遂往诣伯所,借庙院习业。伯父从之。乂夜则潛寄褒义寺法安上人院止,昼则往庙中。以二锸开隙地,广五寸,深五寸,密布四千余条,皆长二十余步,汲水渍之,布榆荚于其中。寻遇夏雨,尽皆滋长。比及秋,森然已及尺余,千万余株矣。及明年,榆栽已长三尺余,乂遂持斧代其并者,相去各三寸。又选者条枝稠直者,悉留之。所间下者,二尺作围束之,得百余束。遇秋阴霖,每束鬻值十余钱。
  又明年,汲水于旧榆沟中。至秋,榆已有大者如鸡卵。更选其稠直者,以斧去之,又得二百余束,此时鬻利数倍矣。后五年,遂取大者作屋椽,仅千余茎,鬻之,得三四万余钱。其端大之材,在庙院者;不啻千余,皆堪作车乘之用。此时生涯,已有百余。自此市帛,布裘百结,日歉食而已。遂买蜀青麻布,百钱个疋,四尺而裁之,雇人作小袋子。又买内乡新麻鞋数百辆,不离庙中。长安诸坊小儿及金吾家小儿等,日给饼三枚,钱十五丈,付与袋子一口。至冬,拾槐子实其内,纳焉。月余,槐子已积两车矣。又令小儿拾破麻鞋,每三辆,以新麻鞋一辆换之。远近知之,送破麻鞋者云集。数日,获千余辆。然后鬻榆材中车轮者,此时又得百余千。雇日佣人,于崇贤西门水涧,从水洗其破麻鞋,曝干,贮庙院中。又坊门外买诸堆弃碎瓦子,令功人于流水涧洗其泥滓,车载积于庙中。然后置石嘴难五具,剉碓三具,西市买油靛数石,雇庖人执爨。广召日佣人,令剉其破麻鞋,粉其碎瓦,以疏布筛之,合槐子油靛,令役人日夜加功烂捣,候相乳入,悉看堪为挺,从臼中熟出,命工人井手团握。例长三尺已下,圆径三寸,垛之得万余条,号为法烛。
  建中初,六月,京城大雨,尺烬重桂,巷无车轮。义乃取此法烛鬻之,每条百文,将燃炊爨,与薪功倍。又获无穷之利。先是西市秤行之南,有十余亩坳下潜汙之地,目曰小海池,为旗亭之内,众秽听聚。又遂求买之。其主不测,又酬钱三万。既获之,于其中立标,悬幡子。绕池设六七铺,制造煎饼及棚子。召小儿掷瓦砾,击其幡标,中者以煎饼糰子啖。不逾月,两街小儿竟往,计万万,所掷瓦已满池矣。遂经度,造店二十间,当其要害,日收利数千,甚获其要。店今存焉,号为窦家店。又尝有胡人米亮,因饥寒,乂见辄与钱帛,凡七年,不之间。异日,乂见亮,哀其饥寒,又与钱五千文。亮因感激而谓人曰:“亮终有所报大郎。”
  乂方闲居,无何亮且至,谓乂曰:“崇贤里有小宅出卖,直二百千文,大郎速买之。”
  又西市柜坊,鏁钱盈余,即依直出钱市之。书契日,亮与乂曰:“亮攻于览玉,尝见宅内有异石,人罕知之,是捣衣砧,真于阗玉,大郎且立致富矣。”
  乂未之信。亮曰:“延寿坊召玉工观之。”
  玉工大惊曰:“此奇货也!攻之当得腰带銙二十副,每副百钱,三千贯文。”
  遂令琢成,果得数百于价。又得合子执带头尾诸色杂类,鬻之,又计获钱数十万贯。其宅井元契,乂遂与米亮,使居之以酬焉:又李晟太尉宅前,有一小宅,相传凶甚,直二百十千,乂买之。筑园打墙,拆其瓦木,各垛一处,就耕之。太尉宅中,傍其地有小楼,常下瞰焉。晟欲并之为击球之所。他日乃使人问乂,欲买之。乂确然不纳,云:“某自有所要。”
  候晨休沐日,遂具宅契书,请见晟。语晟曰:“某本置此宅,欲与杀戚居之,恐俯逼太尉甲第,贫贱之人,固难安矣。某所见此地宽闲,其中可以为戏马。今献元契,伏惟俯赐照纳。”
  晟大悦,私谓乂:“不要某微力乎”乂曰:“无敢望,犹恐后有缓急,再来投告令公。”
  晟益知重。乂遂搬移瓦木,平治其地如砥,献晟。晟戏马,荷乂之所惠。乂乃干两市选大商产巨万者,得五六人,遂问之:“君岂不有子弟婴诸道及在京职事否?”
  贾客金语乂曰:“大郎忽与某等致得子弟庇身之地,某等共率草粟之直二万贯文。”
  乂因怀诸贾客子弟名谒晟,皆认为亲故。最忻然览之,各置诸道膏腴之地重职。乂又获钱数万。
  崇贤里有中郎将曹遂兴,堂下生一大树。遂兴每患其经年枝叶,有碍庭宇,伐之又恐损堂室。乂因访遂兴,指其树曰:“中郎何下去之?”
  遂兴答曰:“诚有碍耳,因虑根深本固,恐损所居室字。”
  乂遂请买之:“仍与中郎除之,不令有损,当令树自失。”
  中郎大喜。乃出钱五千文,以纳中郎。与斧所匠人议伐其树,自梢及根,令各长二尺余断之,厚与其直。因选就众材,及陆博局数百,鬻于本行,又计利百余倍。其精干率是类也。后乂年老无子,分其见在财等,与诸熟识亲友。至其余千产业,街西诸大市各千余贯,与常住法安上人经管,不拣日时,供拟其钱,亦不计利。乂卒时,年八旬余,京城和会里有邸,弟侄宗亲居焉。诸孙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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