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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刘大櫆

  殿麟足下。顷惠手书,辞重指迭,大抵闵我之穷,愤我之屈,意气肫笃,迥出世俗寻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窃自思,念仆虽穷,要无足矜,非有屈又何能愤耶?天之生人,其赋性受性异于禽兽,故古之君子,战兢怵惕以自保其灵明,惟恐失坠,而终其身常在优惧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类之颠连,乃始出其身以先觉乎天下。其身虽在崇高,而心实存乎抑畏;其外虽若逸豫,而内更益其劬勤。若是者,何也?凡以为天下之民,非为己也。是故不必富贵,不必不富贵。贵则施泽及一世,贱则抱德在一身,富则有以自厚其生,贫则有以自处其约。时其天明,则与物皆昌;时其阴闭,则与物皆塞。爵凛之来也,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来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减。故可富、可贫、可贵、可贱,而吾之修身励行,要不以一朝而变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岂不欲四海九州同归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为也。今龙自潜藏于岩穴而云不为兴,蛇自蟠屈于渊菹而雾不为起。云雾亦时有,徒自为昏蒙否塞,虽有龙蛇之才能,无由自表见也,与螾蚁何以异乎!昔在史鱼,身死而犹荐伯玉,赵武所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其在两汉,贾谊、终军、王褒辈,皆由州郡荐擢得官。当其时,直指可荐隽不疑,执金吾可荐龚胜,卫将军可荐鲍宣。同坐之法虽严,而荐举之途甚广。故曰:不信于朋友,不获乎上。近代以来,书升论秀之典既废,即汉世辟举之制亦罢而不行。进士之科,炀帝之所建也,糊名之法,状元之号,武后之所开也。宋及元明,奉为科律,确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复试以八比之文,相与为臭腐之辞以求其速售。磋乎!此岂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间哉!
  夫挟奇材,怀异质,不能自结于中贵执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岩,无由自见其美,从古以皆然,非独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辩从违,不论可否,而第欲从心直遂,是褥暑而欲进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执弥猴而衣以黼绣裘裳之服,遇斥鷃而飨以钧天九奏之音,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见其面,而鉴以照之则明。彼生而富贵者,其骨相与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悦;其中慧,闻其言而惬心。于是被之以时服,振之以华缨,轻躯软步,进退中绳。瑶珥珠玑,其所素蓄也,碧卢照乘,以相投赠也。使天下之男子妇人,寤寐寝兴感愿与之交欢而恐其不及。有如越女秦娥,凌风独立,而顾使东家之丑妇参错其间,自以为不类,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僛丑也,反唇历齿,蹙额竖肩,衣敝缊之衣,系疏麻之履,今人目虽无所见,奈何令薪采之夫与繁华之子比立而并观哉?今夫农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谋食,商贩之辈买贱鬻贵以阜财,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侣侩荣窃禄以肥身。若夫畎亩山林之士,埋藏于窟穴之中,与世共处而心不与处,与俗相违而身不与违,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莸冰炭,岂得而强同哉!
  夫祟山狭谷,熊虎之所据也,人历其险而凄伤;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人陟其颠而惴憟,断港梢沟,䲡鳣之所游也,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异于物,而人与人性更不齐。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质,泉石之耽而澹泊之为乐。仆之不可为公卿大夫,犹犬之不可负重,牛之不可急驱,马之不可执鼠,彘之不可守闾,犹喑者不可使言,伛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生而有疾在其体,安得与强梁者并走而争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测度也。目无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爱;耳无不欲声,而声之希者未必听;口无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无不欲臭,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无盐而滥厕于深宫,以下里而和者数千人,以创痂之秽污,而啮之流血,以大臭之无能与居,而随之不能去。好恶者,存乎已者也;诽誉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岂我之能为谋乎?今夫星纪之运,江淮之流,日夜奔趋,无时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贵以为尊荣也,自我观之,好逸而恶劳,喜安而惧危,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劳,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为荣,吾不知其荣也,自以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义则不可以冒其利,无其德则不可以邀其福。非义而利,利将为祟;无德而福,福且为戮。古之时,未有以爵禄为荣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诸侯利有其国,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职位。夫黄金为丸,弹瓦雀于高岩之上,人必笑其为愚。心艳乎富贵之为乐,苟得壮其宫室,多其妾媵,服其轻暖,饫其肥甘,则虽触死亡之罪,婴刀斧之诛,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涤三月,然后陈肩臑于鼎俎,非不荣也,然而为牲谋,不如其在牢栅之中。辟狐豹之皮以为天子之裘,坐明堂而莅宗庙,非不尊也,然而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为豹者痛其不终隐雾。人心之灵异于物,至于穷达显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为黎老之忧悲而稽其躔度;雷电不为婴儿之恐惧而匿其声光;都梁、苏合不为服媚之无人而移其臭味,君子乐天知命,不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猎姚姒之精,咀盘诰之华,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默识乎黄帝尧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穷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坚我之守;见物之生,不见其死,所以长我之恩;由义以生其气,浩然充寒而无所屈挠,所以全我之勇,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窥也;地之广,非道里之可计也。君子尽其在我,而人何与焉?盖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时之序,安其固然而已,岂能拂天地之经,乖四时之运,以日为夜,以冬为夏,以奔忙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丧其母,而父有癃残之疾,左右侍养无违,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弥老,病亦弥笃,乃更与同床而卧,昕夕扶持,不敢须臾违离其寝处。昔贤所为善事其亲,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贵为荣,弃其亲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痒莫问,其不足动吾人之歆羡,皭然明矣。
  诵足下之书辞,不能无慨于中,报章繁赘,惟加谅察。

278
清代 俞樾

  出阊门外三里而近,有刘氏寒碧庄焉。而问寒碧庄无知者,问有刘园乎,则皆曰有。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及庚申、辛酉间,大乱洊至,吴下名园半为墟莽。而所谓刘园者则岿然独存。
  同治中,余又往游焉。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盖犹未异于昔,而芜秽不治,无修葺之者,兔癸、燕麦摇荡于春风中,殊令人有今昔之感。至光绪二年,为毗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都人士女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哉斯名乎,称其实矣!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因为之记,俾后之志吴下名园者,有可考焉。

525
清代 赵翼

  人才莫盛于三国,亦惟三国之主各能用人,故得众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势。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
  刘备为吕布所袭,奔于操,程昱以备有雄才,劝操图之。操曰:“今收揽英雄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也。”然此犹非与操有怨者。臧霸先从陶谦,后助吕布,布为操所擒,霸藏匿,操募得之,即以霸为琅邪相。先是操在兖州,以徐翕、毛晖为将,兖州乱,翕、晖皆叛,后操定兖州,翕、晖投霸。至是,操使霸出二人,霸曰:“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为此也。”操叹其贤。盖操当初起时,方欲藉众力以成事,故以此奔走天下。及其削平群雄,势位已定,则孔融、许攸等,皆以嫌忌杀之。荀彧素为操谋主,亦以其阻九锡而胁之死。然后知其雄猜之性久而自露,而从前之度外用人,特出于矫伪,以济一时之用,所谓以权术相驭也。
  至刘备,一起事即为人心所向。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爰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无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至托孤于亮,曰:“嗣子可辅,辅之;不可辅,则君自取之。”千载下犹见其肝膈本怀,岂非真性情之流露?亮第一流人,二国俱不能得,备独能得之,亦可见以诚待人之效矣。
  至孙氏兄弟之用人,亦自有不可及者。孙策生擒太史慈,即解其缚曰:“子义青州名士,但所托非人耳。孤是卿知己,勿忧不如意也。”此策之得士也。陆逊镇西陵,权刻印置逊所,每与刘禅、诸葛亮书,常过示逊,有不安者,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委任如此,臣下有不感知遇而竭心力者乎?陆逊晚年为杨竺等所谮,愤郁而死。权后见其子抗,泣曰:“吾前听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以人主而自悔其过,开诚告语如此,其谁不感泣?此孙氏兄弟之用人,所谓以意气相感也。

816
清代 刘树堂

  夫人孔氏,名祥淑。六岁随兄从袁石斋先生学。课毕,坐而听讲,人咸异之,先生未之奇也。越明年,诸兄学诗,夫人亦诗;诸兄学文,夫人亦文。先生曰:“尔读书不过记名姓耳,不似尔弟兄博取科名也。”夫人曰:“不科名即不读书耶?”曰:“亦须晓义理。”夫人曰:“晓义理何分儿女耶?”先生抚几而起曰:“七岁女子能发此论,奇哉!若男儿,他日必成伟器。”
  庚午,夫人二十四岁,是年三月来嫔于我,家计窘甚。夫人曰:“窘非难,处窘为难;不量出入,取窘之道。”夫人综理筹运,可汰者汰之,可减者减之。有息之债,典妆奁偿之。三年可敷用矣,五年有余蓄矣。夫人一日曰:“做女人须要脱女人气。”语奇甚,询之,夫人曰:“女人多见小有己,未识我行事何尔。”癸酉八月,先严由甘致仕,道出长安,疾劳交作。书至,夫人将分娩,代治装促驰往。冬仲迎养至保。侍奉三年如一日,先慈见背又复然。八弟树仁索捐花样,力不逮,夫人曰:“虽若有一缺,弱弟事借债亦须办,我易簪珥以佐之。”
  癸未三月,权天津道,夫人偕行。秋,直东豫三省大水,天津众汇所归,无堤不险。力求抢护,未增料重赏不可。仆回取款,告夫人曰:“此举恐贻他日累。”夫人曰:“全郡几成泽国,犹计及此耶?”悉出私蓄以给之。不足,开官库以补之。各堤埝无一溃者,由夫人不吝重赀,靡不一以当百,而踊跃争先也。是冬,就食者众,我司赈务亦惟满是惧,或远而止之,或择而收之,故孤嫠得以多收也。
  惟其明大义,顾大局,得以公私无忝;而夫人劳心苦思,匪伊朝夕,气体阴受其伤,而忽不加察。暇犹手不释卷,偶感复尔吟咏,我从事鞅掌,愧弗能和。夫人曰:“尘俗纷沓中,惟此可瀹灵府耳。”

637
清代 鲁一同

  公名天培,字仲因,一字滋圃,姓关氏,山阳人也。起家行伍,历淮安城守营完备,扬州中营守备。获私铸王国英等十八人,署溧阳营都司,获匪严加烈等二十五人,移两江督标左营守备,历中军都司,外海水师骑营守备,骑营游击。道光二年,外洋获盗最。三年,署吴淞营参将,旋即真。
  后二年,东南方议海运。海运自明以来,辍数百年,议者纷错,大府举公任其事。六年二月,督米船千百四十五艘,米百二十四万一千余石,自吴淞抵天津,先期功最,署太湖营副将,明年,署苏松营总兵官,旋即真。十三年入朝,上御便殿召见,五次军机记名。
  明年,夷事萌芽。先是,西南诸夷暹罗、真腊、安南之属,皆恭顺受职贡。惟英吉利最远,强黠。嘉庆间入贡,严卫入海。至是夷目律劳卑来,不如约,兵船驶至黄埔河,两广总督卢坤、水师提督李增阶坐疏防落职,而以公为广东水师提督。公至则亲历重洋,观扼塞,建台守,排铁索,军务肃然,东南倚以为重。
  公容貌如常人,悛悛畏谨,而洞识机要,口占应对悉中。暇则习弓马技击,技绝精。在广著《筹海集》,识者比之戚少保云。
  居虎门六年,而禁烟事起。当是时,洋烟流毒遍天下;前侍郎黄爵滋发其事,上命内外大臣杂议,议定,著为令。而英吉利趸船适至。趸船者,贩烟船也。公既习于海,而前钦差大臣林公则徐,威略素著,与公尤协力,至则拘夷目,锢其船,船不得发,获烟土二万二百余箱焚之。奏闻,上大悦,叙功有差。
  夷计不得逞,明年四月,骤师入浙江,据定海。分船溯大洋,上天津,诡投书乞和,而前直隶总督琦善,驰传赴广东,林公以罪去。于是和议兴,海防撤矣。广东边海门户曰香港、虎门。香港奥衍,易盘踞,去省少纡远;虎门险狭,海道曲折,去省近。虎门外列十台,最外大角、沙角,屹为东南屏蔽。
  是年十二月,夷攻大角、沙角,坏师船,而大帅日以文书与往来,冀得少辽缓。夷不报命而争战,战方交则投书议和,书报复战,昼夜攻掠不已。时诸军集广府者,驻防满兵、督标 、抚标兵,共不下万人,又调集客兵、团练、乡勇、民兵数万,而大帅所遣助守台者,抚标二百人,驻东莞提标二百人备策应。则是二台日益孤危,相继陷没。
  二十一年五月,夷进攻威远、靖远诸台,守者羸兵数百,公遣将恸哭请师,无应者。初,公以海运入都也,时从故人饮酒肆中,醉而言曰:“日者谓我禄命,生当扬威,死当血食。今吾年四十余,安有是哉!”已而叹曰:“丈夫受国恩,有急,死耳,终不为妻子计。”公老母年八十余,长子奎龙,吴淞参将,前卒。幼子先遣归,及是乃缄一匣寄家人,坚不可开,公死后启视,则坠齿数枚,旧衣数袭而已。
  公既自度众寡不敌而援绝,乃决自为计,住靖远台,昼夜督战。已而夷大䑸奄至,公率游击麦廷章奋勇登台,大呼督厉士卒,自卯至未,所杀伤过当,而身亦受数十创,血淋漓,衣甲尽湿。事急,呼其仆孙长庆使去。长庆哭曰:“奴随主数十年矣,今有急,义不使主死而己独全。”手持公衣不可开,公怒,拔刀逐之曰:“吾上负皇上,下负老母,死犹晚,汝不去,今斩汝矣。”投之印,长庆号而走。比及山半,回顾,公陨绝于地。时二月六日也。
  长庆既去,悬厂自缒下,下负水多芦根,刺体如蝟,卒负重创,送印大府所,而身复至台求公尸。夷人严兵守台,则乞通事吴某以情告。吴某者,尝为汉奸,公得之,宥弗杀,给事左右,恒思所以报公。至是为长庆说夷,诚恳反复,夷人义许之。入求尸,铍交于胸。长庆膝行前,遍索不得。卒诣公所立处,举他尸数十乃得之,半体焦焉。事闻,天子轸悼,予骑都尉世职,谥忠节,赐葬如礼。丧至之日,士大夫数百人,缟衣送迎,道旁观者,或痛哭失声。而长庆得公尸后,复求得麦廷章之半体,与公尸皆徒负以归,水陆七百里。公葬后,恒郁郁不乐,言及公,必泣下。未几卒。
  论曰:甚矣,虎门之败也。悲夫,可为流涕者矣。方公经营十台,累战皆捷。奏上,公卿相贺,主上为之前席,嘉叹至于再三。然而衅发于定海,诈成于天津,夷不为无谋,要之岂夷人能死公哉!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厉有阶矣。长庆义士,诚感犬羊,吴某奸耳,知感恩为一日之报,异哉。

790
清代 张廷玉

  尹昌隆,字彦谦,泰和人。洪武中进士及第。授修撰,改监察御史。
  惠帝初即位,视朝晏。昌隆疏谏曰:“高皇帝鸡鸣而起,昧爽而朝,未日出而临百官,故能庶绩咸熙,天下乂安。陛下嗣守大业,宜追绳祖武,兢兢业业,忧勤万几。今乃即于晏安,日上数刻,犹未临朝。群臣宿卫,疲于伺候,旷职废业,上下懈弛。播之天下,传之四裔,非社稷福也。”帝曰:“昌隆言切直,礼部其宣示天下,使知朕过。”未几,以地震上言,谪福宁知县。燕兵既逼,昌隆以北来奏章动引周公辅成王为词,劝帝罢兵,许王入朝。设有蹉跌,便举位让之。若沈吟不断,进退失据,将求为丹徒布衣且不可得。成祖入京师,昌隆名在奸臣中。以前奏贷死,命傅世子于北平。
  永乐二年册世子为皇太子,擢昌隆左春坊左中允。随事匡谏,太子甚重之。解缙之黜,同日改昌隆礼部主事。尚书吕袁方用事,性刻忮。当其独处精思,以手指刮眉尾,则必有密谋深计。官属相戒,无敢白事者。昌隆前白事,震怒不应;移时又白之,震愈怒,拂衣起。昌隆退白太子,取令旨行之。震大怒,奏昌隆假托宫僚,阴欲树结,潜蓄无君心。逮下狱。寻遇赦复官。父忧起复。谒震,震温言接之。入理前奏,复下锦衣卫狱,籍其家。帝凡巡幸,下诏狱者率舆以从,谓之随驾重囚,昌隆与焉。
  后数年,谷王谋反事发。以王前奏昌隆为长史,坐以同谋,诏公卿杂问。昌隆辩不已,震折之。狱具,置极刑死,夷其族。后震病且死,号呼“尹相”,言见昌隆守欲杀之云。
  耿通,齐东人。洪武中举于乡。授襄阳教授。永乐初,擢刑科给事中,历左右给事。刚直敢言。尝劾都御史陈瑛、御史袁纲、覃珩朋比为蒙蔽,构陷无辜,纲、珩已下狱,瑛长官,不宜独宥。又言:骁骑诸卫仓坏,工部侍郎陈寿不预修,粮至无所受,多损耗病民;工部尚书宋礼不恤下,匠役满,不即遣归,多至失所。瑛等皆被镌责。当是时,给事中敢言者,通与陈谔。举朝惮其风采。久之,擢大理寺右丞。
  帝北巡,太子监国。汉王高煦谋夺嫡,阴结帝左右为谗间,宫僚多得罪者。监国所行事,率多更置。通从容谏帝:“太子事无大过误,可无更也。”数言之,帝不悦。十年秋,有言通受请托故出人罪者。帝震怒,命都察院会文武大臣鞫之午门,曰:“必杀通无赦。”群臣如旨,当通罪斩。帝曰:“失出,细故耳,通为东宫关说,坏祖法,离间我父子,不可恕,其置之极刑。”廷臣不敢争,竟论奸党,磔死。
  陈谔,字克忠,番愚人。永乐中,以乡举入太学,授刑科给事中。遇事刚果,弹劾无所避。每奏事,大声如钟。帝令饿之数日,奏对如故。曰:“是天性也。”每见,呼为“大声秀才”。尝言事忤旨,命坎瘗奉天门,露其首。七日不死,赦出还职。已,复忤旨,罚修象房。贫不能雇役,躬自操作。适驾至,问为谁。谔匍匐前,具道所以。帝怜之,命复官。
  历任顺天府尹,政尚严鸷。执政忌之,出为湖广按察使。改山西,坐事落职。仁宗即位,遇赦当还故官。帝以谔前在湖广颇摭楚王细故,谪海盐知县。迁荆王长史,为王府所厌苦。宣德三年迁镇江同知。致仕归,卒。

401
清代 张廷玉

  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初事燕王于藩邸,从起兵有功。累擢太监。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币。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二。自苏州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首达占城,以次遍历诸番国,宣天子诏,因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慑之。五年九月,和等还,诸国使者随和朝见。和献所俘旧港酋长。帝大悦,爵赏有差。旧港者,故三佛齐国也,其酋陈祖义,剽掠商旅。和使使招谕,祖义诈降,而潜谋邀劫。和大败其众,擒祖义,献俘,戮于都市。
  六年九月,再往锡兰山。国王亚烈苦柰儿诱和至国中,索金币,发兵劫和舟。和觇贼大众既出,国内虚,率所统二千余人,出不意攻破其城,生擒亚烈苦柰儿及其妻子官属。劫和舟者闻之,还自救,官军复大破之。九年六月献俘于朝。帝赦不诛,释归国。是时,交阯已破灭,郡县其地,诸邦益震詟,来者日多。
  十年十一月,复命和等往使,至苏门答剌。其前伪王子苏干剌者,方谋弑主自立,怒和赐不及己,率兵邀击官军。和力战,追擒之喃渤利,并俘其妻子,以十三年七月还朝。帝大喜,赉诸将士有差。
  十四年冬,满剌加、古里等十九国咸遣使朝贡,辞还。复命和等偕往,赐其君长。十七年七月还。十九年春复往,明年八月还。二十二年正月,旧港酋长施济孙请袭宣慰使职,和赍敕印往赐之。比还,而成祖已晏驾。洪熙元年二月,仁宗命和以下番诸军守备南京。南京设守备,自和始也。宣德五年六月,帝以践阼岁久,而诸番国远者犹未朝贡,于是和、景弘复奉命历忽鲁谟斯等十七国而还。
  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剌加、渤泥、苏门答剌、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西洋琐里、琐里、加异勒、阿拨把丹、南巫里、甘把里、锡兰山、喃渤利、彭亨、急兰丹、忽鲁谟斯、比剌、溜山、孙剌、木骨都束、麻林、剌撒、祖法儿、沙里湾泥、竹步、榜葛剌、天方、黎伐、那孤儿,凡三十余国。所取无名宝物,不可胜计,而中国耗废亦不赀。自宣德以还,远方时有至者,要不如永乐时,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

75
清代 张廷玉

  陈性善,名复初,以字行,山阴人。洪武三十年进士。胪唱过御前,帝见其容止凝重,属目久之,曰:“君子也。”授行人司副,迁翰林检讨。性善工书,尝召入便殿,繙录诚意伯刘基子琏所献其父遗书。帝威严,见者多惴恐,至惶汗,不成一字。性善举动安祥,字画端好。帝大悦,赐酒馔,留竟日出。
  惠帝在东宫,习知性善名。及即位,擢为礼部侍郎,荐起流人薛正言等数人。云南布政使韩宜可隶谪籍,亦以性善言,起副都御史。一日,帝退朝,独留性善赐坐,问治天下要道,手书以进。性善尽所言,悉从之。已,为有司所格,性善进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猥承顾问。既僣尘圣听,许臣必行。未几辍改,事同反汗。何以信天下?”帝为动容。
  燕师起,改副都御史,监诸军。灵璧战败,与大理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等皆被执。已,悉纵还。性善曰:“辱命,罪也,奚以见吾君?”朝服跃马入于河以死。余姚黄墀、陈子方与性善友,亦同死。燕王入京师,诏追戮性善,徙其家于边。
  与明,万安人。贡入太学,历给事中。建文初,为大理右丞,廉勤敏达。以督军被执。纵归,惭愤裂冠裳。变姓名,与伯完俱亡去,不知所终。
  时以侍郎监军者,有庐江陈植。植,元末举乡试,不仕。洪武间,官吏部主事。建文二年官兵部右侍郎。燕兵临江,植监战江上。慷慨誓师。部将有议迎降者,植责以大义,甚厉。部将杀之以降,且邀赏。燕王怒,立诛部将,具棺殓葬植白石山上。
  燕师之至江北也,御史王彬巡按江淮。驻扬州,与镇抚崇刚婴城坚守。时盛庸兵既败,人无固志。守将王礼谋举城降,彬执之及其党,系狱。刚出练兵,彬修守具,昼夜不懈。有力士能举千斤,彬尝以自随。燕兵飞书城中:“缚王御史降者,官三品。”左右惮力士,莫敢动。礼弟崇赂力士母,诱其子出。乘彬解甲浴,猝缚之。出礼于狱,开门纳燕师。彬与刚皆不屈死。彬,字文质,东平人。洪武中进士。刚,逸其里籍。
  又兵部主事樊士信,应城人。守淮,力拒燕兵,不胜,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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