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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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袁枚

真州有逸人曰帆山子,姓员,名炖,字周南。帆山子,其别号也。性逋宕不羁。读经书悉通晓,卒不为先儒所囿。尝曰:“汉儒泥器而忘道,宋儒舍情以言性,皆误也。或下一令曰:途遇彼姝,平视者笞,受笞者必多;又下一令曰:归家能殴兄妹者赏,受赏者必少。何也?一情中所有,一情中所无也。善为学者,务究大义而顺人情以设教。”其持论快彻,大率类是。余每至邗江,必招与俱。帆山知余之好之也,扼腕而谈,汩汩如倾河。尤长于说往事,叙先贤遗迹。凡可喜可愕,可嗢噱绝倒者,腾其口抑扬而高下之,尽态极妍。
身短而髯,圆面。终身布衣,家无担石,气象充充然,不类贫者。逡巡有耻,遇人无机心。假馆某某家,偶有不可于意,色斯举矣。居常不系袜,或戴道士冠,挂尘尾。几上罗列图书、佩环。椭狡零星,手自摹拭。见美男子则惵然意下,目往而足欲随,或尤之,笑曰:“吾何与哉?《易》称‘见金夫,不有躬’,圣人诏我矣。”其风趣如此。
论曰:庄子有“人貌而天”之说,帆山子真气盎然,盖纯乎天者也。年七十四而终。闻临终预知死期,奉其祖父木主埋先人垅中,而以所玩器物尽贻朋好,拱手而逝。自称无方之民。其信然矣。其挚友江吟香素敦风义,有友五人,哀其无后,每逢寒食,辄具鸡黍纸钱。设位,祀之于江上之延生佛舍。帆山,其一也。盖即宋玉“招魂”、圣人“于我殡”之义。呜呼,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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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潮

来懋斋先生者,家况奇贫,性慷慨而有过人节。乡试后,捷举。意欲赴礼部试,而绌于资斧。乡人俗习,例凡临时乏资者,得招集亲友七八人各出一分于发起人,由发起人立约签字付资,毕事而次第发还之 ,谓之会。既而曰:孰如成一会而筹集之。
于是奔走于亲故之门者数日,始获七人之认可。然皆以情不能却,强应之而心实否之。届期先生黎明起,扫庭除,具旨酒与佳肴,以恭候之。讵知日既夕矣,无一亲故之足迹,印于其庭者。
有群丐过其门,见先生家罗杯盘,必有所谓喜事者。遂麋集于户限外,争欲得杯盘狼藉之馀渖。斯时也,先生饥火与愤火交绥,于是出谓群丐曰:予之肆筵以设席也,实以部试期迫,赴都乏资,意欲藉亲故之集会轮资 ,应眉急耳。奈亲故负我,今竞食言,以致吾之酒肴为虚设。虽然,与其鱼馁而肉败,孰若大家共一饱。汝曹其就座,吾将为东道主而畅饮焉。
群丐登堂醊,醲饷既良,已谓先生曰:吾侪小,蒙先生赐以酒食,固属非分之宠。今试一问,由此达京师需金几何?先生曰:但使途无饥渴,而安抵都下足矣。
群丐应声起曰:是区区者,何难之有?吾侪愿尽力焉,沿途以行乞所得,供先生食。
往往逆旅主人嘉其义而奇其事,且厚有赠馈。既抵都,群丐各分道行乞,以所得资为先生应试费。试后果捷南宫,得出为某邑宰,循例省亲回籍。群丐亦促之返焉。
甫抵里闬,亲故之问寒温表庆贺者,肩摩踵接。先生亦平淡视之。然越数日将之官,群丐请从之任所。先生恐有所不歉,又恐背前日谊。方踌躇间,有黠者似已久窥其意曰:先生之作官,自作官;某等之行乞,自行乞。但使有效犬马处,则吾等愿藉之以毕馀生。若其他世俗之累,决不敢为先生浼 ,且自浼也。请勿作再三之虑,先生以为何如?
抵任所后,各行丐于四方,惟昏暮时潜一入署问安而已。先生亦随时资给之,然往往不受。时邑多盗,群丐间作侦探,是以屡屡破获重要案件。至颁发赏格时,悬牌累月,迄无来领者。而先生以政声卓著,由上峰保升郡守矣。先生固儒者,不耐于酬酢之烦,又淡于利禄 ,遂以亲老乞终养,解组后,欲为各丐谋治生业,竟皆避之他去。先生每为人言之,辄唏嘘泣下,引为憾事。然而丐则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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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姚鼐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占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鼐曰:“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之㑺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州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既应二君,其后尝为乡人道焉。
鼐又闻诸长者曰:康熙间,方侍郎名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惭知先生。今侍郎没,而先生之文果益贵。然先生穷居江上,无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独闭户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聪明犹强,著述不辍,有卫武懿诗之志,斯世之异人也巳。
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学文于先生。游宦三十年而归,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每穷半夜。
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为之寿,鼐适在扬州,思念先生,书是以寄先生,又使乡之后进者,闻而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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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归庄

  韩文公之文,起八代之衰,其诗亦怪怪奇奇,独辟门户,而考亭先生尝病其俗,曰《上宰相书》、《读书城南诗》是也。岂非以其汲汲于求知干进,志在利禄乎?故吾尝谓文章之事,未论其他,必先去其俗而后可。今天下多文人矣,身在草莽,而通姓名于大人先生,且朝作一文,暮镌于梓,往往成巨帙,干谒贵人及结纳知名之士,则挟以为贽,如此,文虽佳,俗矣。吾读严子祺先之文,深叹其能矫然拔俗也。无锡自顾端文、高忠宪两先生讲道东林,远绍绝学,流风未远。严子生于其乡,诵遗书,沐馀教,被服儒者,邃于经学。平日重名节,慎行藏,视世之名位利禄,若将浼焉。感愤郁塞,触事而发,故其文立言之旨,多今人之笑为迂者。韩子尝言:“人笑之,则心以为喜。”夫人之笑韩子者,特以其文辞为流俗所笑,犹杰然为一代儒宗;若立言之旨为流俗所笑,不又加于古人一等乎!虽然,使韩子而居今之世,其立言之旨,当亦如严子之迂,必不至有上宰相之书、城南之诗,取讥于大儒矣。严子之文,余所见止数十篇,论理论事,明快严峭,恂恂儒者而笔能杀人,文辞之工如此!然吾以为文辞之工,今世文人之不免于俗者,亦或能之;其所以矫然拔俗,乃在立言之旨,世所共笑为迂者也。夫世共笑为迂,余独不以为迂,而欣赏叹诧,则余亦迂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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