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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长成后的芦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草间舟道甚狭,遥望西山绕臂东出,削崖排空,则罗汉寺也,又西十五里抵高峣,乃舍舟登陆高峣者,西山中逊处也。南北山皆环而东出,中独西逊,水亦西逼之,有数百家倚山临水,为迤西大道。
  北上有傅园;园西上五里,为碧鸡关,即大道达安宁州者。由高峣南上,为杨太史祠,祠南至华亭、太华,尽于罗汉,即碧鸡山南突为重崖者。盖碧鸡山自西北亘东南,进耳诸峰由西南亘东北,两山相接,即西山中逊处,故大道从之,上置关,高峣实当水埠焉。
  余南一里,饭太史祠。又南过一村,乃西南上山,共三里,山半得华亭寺。寺东向,后倚危峰,草海临其前。由寺南侧门出,循寺南西上,南逾支陇入腋,共二里,东南升岭,岭界华亭、太华两寺中而东突者。南逾岭,西折入腋凑间,上为危峰,下盘深谷,太华则高峙谷东,与行处平对。然路必穷极西腋,后乃东转出。腋中悬流两派坠石窟,幽峭险仄,不行此径不见也。转峡,又东盘山嘴,共一里,俯瞰一寺在下壑,乃太平寺也。又南一里,抵太华寺。寺亦东向,殿前夹墀皆山茶,南一株尤巨异。前廊南穿庑入阁,东向瞰海。
  然此处所望犹止及草海,若潆潆浩荡观,当更在罗汉寺南也。
  遂出南侧门,稍南下,循坞西入。又东转一里半,南逾岭。岭自西峰最高处东垂下,有大道直上,为登顶道。截之东南下,复南转,遇石峰嶙峋南拥。辄从其北,东向坠土坑下,共一里,又西行石丛中。一里,复上蹑崖端,盘崖而南,见南崖上下,如峰房燕窝,累累欲堕者,皆罗汉寺南北庵也。披石隙稍下,一里,抵北庵,已出文殊岩上,始得正道。由此南下,为罗汉寺正殿;由此南上,为朝天桥。桥架断崖间,上下皆嵌崖,此复崭崖中坠。桥度而南,即为灵官殿,殿门北向临桥。由殿东侧门下,攀崖蹑峻,愈上愈奇,而楼、供纯阳、而殿、供元帝、而阁、供玉皇、而宫名抱一,皆东向临海,嵌悬崖间。每上数十丈,得斗大平崖,辄杙空架隙成之。故诸殿俱不巨,而点云缀石,互为披映,至此始扩然全收水海之胜。南崖有亭前突,北崖横倚楼,楼前高柏一株,浮空漾翠。并楼而坐,如倚危樯上,不复知有崖石下藉也。抱一宫南削崖上,杙木栈,穿石穴,栈悬崖树,穴透崖隙,皆极险峭。度隙,有小楼粘石端,寝龛炊灶皆具。北庵景至此而极。
  返下朝天桥,谒罗汉正殿。殿后崖高百仞。崖南转折间,泉方渟崖麓,乃朝天桥迸缝而下者,曰勺冷泉。南逾泉,即东南折,其上崖更崇列,中止潆坪一缕若腰带,下悉隤阪崩崖,直插海底,坪间梵宇仙宫,雷神庙、三佛殿、寿佛殿、关帝殿、张仙祠、真武宫次第连缀。真武宫之上,崖愈杰竦,昔梁王避暑于此,又名避暑台,为南庵尽处,上即穴石小楼也。更南,则庵尽而崖不尽,穹壁覆云,重崖拓而更合。南绝壁下,有猗兰阁址。还至正殿,东向出山门,凡八折,下二里抵山麓,有村氓数十家,但网罟。村南即龙王堂,前临水海。由其后南循南崖麓,村尽波连,崖势愈出,上已过猗兰旧址。
  南壁愈拓削,一去五里,黄石痕挂壁下,土人名为挂榜山。再南则崖回嘴突,巨石垒空嵌水折成璺,南复分接屏壁,雄峭不若前,而兀突离奇,又开异境。三里,下瞰海涯,舟出没石隙中,有结茅南涯侧者,亟悬仄径下,得金线泉。泉自西山透腹出,外分三门,大仅如盎,中崆峒,悉巨石欹侧,不可入。水由盎门出,分注海。海中细鱼溯流入洞,是名金线鱼。鱼大不逾四寸,中腴脂,首尾金一缕如线,为滇池珍味。泉北半里,有大石洞,洞门东瞰大海,即在大道下,崖倾莫可坠,必迂其南,始得逶迤入,即前所望石中小舟出没处也。门内石质玲透,裂隙森柱,俱当明处。南入数丈辄暗,觅炬更南,洞愈崇拓。共一里,始转而分东西向,东上三丈止,西入窈窕莫极。俱火炬不给,乃出。
  上山返抱一宫。问山顶黑龙池道,须北向太华中,乃南转。然池实在山南金线泉绝顶,以此地崖崇石峻,非攀援可至耳。余辄从危崖历隙上,壁虽峭,石缝多棱,悬跃无不如意。壁纹琼葩瑶茎,千容万变,皆目所未收。素习者惟牡丹,枝叶离披,布满石隙,为此地绝遘,乃结子垂垂,外绿中红,又余地所未见。土人以高远莫知采鉴,第曰山间野药,不辨何物也。攀跻里余,遂蹑巅,则石萼鳞鳞,若出水青莲,平散竟地。峰端践侧锷而南,惟西南一峰最高。行峰顶四里,凌其上,为碧鸡绝顶。顶南石萼骈丛,南坠又起一突兀峰,高少逊之,乃南尽海口山也。绝顶东下二里,已临金线泉之上,乃于耸崖间观黑龙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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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去北台七十里,山始豁然,曰东底山。台山北尽,即属繁峙界矣。
  初九日出南山。大溪从山中俱来者,别而西去。余北驰平陆中,望外界之山,高不及台山十之四,其长缭绕如垣矮墙,东带平邢,西接雁门,横而径者十五里。北抵山麓,渡沙河,即为沙河堡。依山瞰流,砖甃高整。由堡西北七十里,出小石口,为大同西道;直北六十里,出北路口,为大同东道。余从堡后登山,东北数里,至峡口,有水自北而南,即下注沙河者也。循水入峡,与流屈曲,荒谷绝人。数里,义兴寨。数里,朱家坊。又数里,至葫芦嘴。舍涧登山,循嘴而上,地复成坞四周高中央凹的地方,溪流北行,为浑源界。又数里,为土岭,去州尚六十里,西南去沙河,共五十里矣,遂止居住居民同姓家。
  初十日循南来之涧北去三里,有涧自西来合,共东北折而去。余溯西涧入,又一涧自北来,遂从其西登岭,道甚峻。北向直上者六七里,西转,又北跻而上者五六里,登峰两重,造其巅,是名箭筸岭。
  自沙河登山涉润,盘旋山谷,所值皆土魁土堆荒阜;不意至此而忽跻穹窿,然岭南犹复阿蒙也。
  一逾岭北,瞰东西峰连壁隤同颓,翠蜚飞丹流。
  其盘空环映者,皆石也,而石又皆树;石之色一也、而神理又各分妍;树之色不一也,而错综又成合锦。石得树而嵯峨倾嵌者,幕覆盖以藻绘文采而愈奇;树得石而平铺倒蟠弯曲者,缘以突兀而尤古。
  如此五十里,直下至阮大土山底,则奔泉一壑,自南注北,遂与之俱出坞口,是名龙峪口,堡临之。村居颇盛,皆植梅杏,成林蔽麓。既出谷,复得平陆。其北又有外界山环之,长亦自东而西,东去浑源州三十里,西去应州七十里。龙峪之临外界,高卑远近,一如东底山之视沙河峡口诸山也。于是沿山东向,望峪之东,山愈嶙嶒斗峭,问知为龙山。龙山之名,旧著于山西,而不知与恒岳比肩;至是既西涉其阃kùn内境域,又北览其面目,从不意中得之,可当五台桑榆之收矣。东行十里,为龙山大云寺,寺南面向山。又东十里,有大道往西北,直抵恒山之麓,遂折而从之,去山麓尚十里。望其山两峰亘峙,车骑接轸,破壁而出,乃大同入倒马、紫荆大道也。循之抵山下,两崖壁立,一涧中流,透罅而入,逼仄如无所向,曲折上下,俱成窈窕,伊阙双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拟之也。时清流未泛,行即溯涧。不知何年两崖俱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想水溢时插木为阁道者,今废已久,仅存二木悬架高处,犹栋梁之巨擘巨擘即领先或首要之意也。三转,峡愈隘,崖愈高。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悬空寺也。
  五台北壑亦有悬空寺,拟此未能具体。仰之神飞,鼓勇独登。
  入则楼阁高下,槛路屈曲。崖既矗削,为天下巨观,而寺之点缀,兼能尽胜。依岩结构,而不为岩石累者,仅此。而僧寮位置适序,凡客坐禅龛kān,明窗暖榻,寻丈之间,肃然中雅。既下,又行峡中者三四转,则洞门豁然,峦壑掩映,若别有一天者。又一里,涧东有门榜匾额三重,高列阜上,其下石级数百层承之,则北岳恒山庙之山门也。去庙尚十里,左右皆土山层昼,岳顶杳不可见。止门侧土人家,为明日登顶计。
  十一日风翳净尽,澄碧如洗。
  策杖登岳,面东而上,土冈浅阜,无攀跻劳。盖山自龙泉来,凡三重。惟龙泉一重峭削在内,而关以外反土脊平旷;五台一重虽崇峻,而骨石耸拔,俱在东底山一带出峪之处;其第三重自峡口入山而北,西极龙山之顶,东至恒岳之阳,亦皆藏锋敛锷,一临北面,则峰峰陡削,悉现岩岩本色。一里转北,山皆煤炭,不深凿即可得。
  又一里,则土石皆赤,有虬松离立道旁,亭曰望仙。
  又三里,则崖石渐起,松影筛阴,是名虎风口。于是石路萦回,始循崖乘峭而上。三里,有杰坊曰“朔方第一山”,内则官廨厨井俱备。
  坊右东向拾级上,崖半为寝宫,宫北为飞石窟,相传真定府恒山从此飞去。
  再上,则北岳殿也。上负绝壁,下临宫廨,殿下云级插天,庑门上下,穹碑很高的碑森立。从殿右上,有石窟倚而室之,曰会仙台。台中像群仙,环列无隙。余时欲跻危崖,登绝顶。
  还过岳殿东,望两崖断处,中垂草莽者千尺,为登顶间道,遂解衣攀蹑而登。二里,出危崖上,仰眺绝顶,犹杰然天半,而满山短树蒙密,槎桠枝柯歧出枯竹,但能钩衣刺领,攀践辄断折,用力虽勤,若堕洪涛,汩汩不能出。余益鼓勇上,久之棘尽,始登其顶。时日色澄丽,俯瞰山北,崩崖乱坠,杂树密翳。是山土山无树,石山则有;北向俱石,故树皆在北。
  浑源州城一方,即在山麓,北瞰隔山一重,苍茫无际;南惟龙泉,西惟五台,青青与此作伍;近则龙山西亘,支峰东连,若比肩连袂,下扼沙漠者。
  既而下西峰,寻前入峡危崖,俯瞰茫茫,不敢下。忽回首东顾,有一人飘摇于上,因复上其处问之,指东南松柏间。望而趋,乃上时寝宫后危崖顶。未几,果得径,南经松柏林。先从顶上望,松柏葱青,如蒜叶草茎,至此则合抱参天,虎风口之松柏,不啻百倍之也。从崖隙直下,恰在寝官之右,即飞石窟也,视余前上隘,中止隔崖一片耳。下山五里,由悬空寺危崖出。又十五里,至浑源州西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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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癸酉(1633年)七月二十八日出都(即今北京)为五台游。
  越八月初四日,抵阜平南关。山自唐县来,至唐河始密,至黄葵渐开,势不甚穹窿矣。从阜平西南过石梁,西北诸峰复嵱嵷上下众多起。循溪左北行八里,小溪自西来注,乃舍大溪,溯西溪北转,山峡渐束。又七里,饭于太子铺。北行十五里,溪声忽至。回顾右崖,石壁数十仞,中坳如削瓜直下。上亦有坳,乃瀑布所从溢者,今天旱无瀑,瀑痕犹在削坳间。离涧二三尺,泉从坳间细孔泛滥出,下遂成流。再上,逾鞍子岭。岭上四眺,北坞颇开,东北、西北,高峰对峙,俱如仙掌插天,惟直北一隙少杀收束。复有远山横其外,即龙泉关也,去此尚四十里。岭下有水从西南来,初随之北行,已而溪从东峡中去。复逾一小岭,则大溪从西北来,其势甚壮,亦从东南峡中去,当即与西南之溪合流出阜平北者。
  余初过阜平,舍大溪而西,以为西溪即龙泉之水也,不谓西溪乃出鞍子岭坳壁,逾岭而复与大溪之上流遇,大溪则出自龙泉者。溪有石梁曰万年,过之,溯流望西北高峰而趋。十里,逼峰下,为小山所掩,反不睹嶙峋之势。转北行,向所望东北高峰,瞻之愈出,趋之愈近,峭削之姿,遥遥逐人向人逼来,二十里之间,劳于应接。是峰名五岩寨,又名吴王寨,有老僧庐其上。
  已而东北峰下,溪流溢出,与龙泉大溪会,土人构石梁于上,非龙关道所经。从桥左北行八里,时遇崩崖矗立溪上。又二里,重城当隘口,为龙泉关。
  初五日进南关,出东关。北行十里,路渐上,山渐奇,泉声渐微。既而石路陡绝,两崖巍峰峭壁,合沓攒奇,山树与石竞丽错绮,不复知升陟之烦也。如是五里,崖逼处复设石关二重。又直上五里,登长城岭绝顶。回望远峰,极高者亦伏足下,两旁近峰拥护,惟南来一线有山隙,彻目百里。
  岭之上,巍楼雄峙,即龙泉上关也。关内古松一株,枝耸叶茂,干云俊物。关之西,即为山西五台县界。下岭甚平,不及所上十之一。
  十三里,为旧路岭,已在平地。
  有溪自西南来,至此随山向西北去,行亦从之。十里,五台水自西北来会,合流注滹沱河。乃循西北溪数里,为天池庄。北向坞中二十里,过白头庵村,去南台止二十里,四顾山谷,犹不可得其仿佛大概。又西北二里,路左为白云寺。由其前南折,攀跻四里,折上三里,至千佛洞,乃登台间道。又折而西行,三里始至。
  初六日风怒起,滴水皆冰。风止日出,如火珠涌吐翠叶中。循山半西南行,四里,逾岭,始望南台在前。再上为灯寺,由此路渐峻。十里,登南台绝顶,有文殊舍利塔。北面诸台环列,惟东南、西南少有隙地。正南,古南台在其下,远则盂县诸山屏峙,而东与龙泉峥嵘接势。
  从台右道而下,途甚夷,可骑。循西岭西北行十五里,为金阁岭。又循山左西北下,五里,抵清凉石。寺宇幽丽,高下如图画。有石为芝形,纵横各九步,上可立四百人,面平而下锐,属于下石者无几。从西北历栈拾级而上,十二里,抵马跑泉。泉在路隅山窝间,石隙仅容半蹄,水从中溢出,窝亦平敞可寺,而马跑寺反在泉侧一里外。又平下八里,宿于狮子窠。
  初七日西北行十里,度化度桥。一峰从中台下,两旁流泉淙淙,幽靓靓同静迥绝。
  复度其右涧之桥,循山西向而上,路欹倾斜不平甚。又十里,登西台之顶。日映诸峰,一一献态呈奇。其西面,近则闭魔岩,远则雁门关,历历可府而挈qiè即提取、拾取也。
  闭魔岩在四十里外,山皆陡崖盘亘,层累而上,为此中奇处。
  入叩佛龛,即从台北下,三里,为八功德水。
  寺北面,左为维摩阁,阁下二石耸起,阁架于上,阁柱长短,随石参差,有竟不用柱者。
  其中为万佛阁,佛俱金碧旃檀即檀香,罗列辉映,不啻万尊。前有阁二重,俱三层,其周庐环阁亦三层,中架复道,往来空中。当此万山艰阻,非神力不能运运作、修造此。从寺东北行,五里,至大道,又十里,至台中。
  望东台、南台,俱在五六十里外,而南台外之龙泉,反若更近,惟西台、北台,相与连属。时风清日丽,山开列如须眉。余先趋台之南,登龙翻石。其地乱石数万,涌起峰头,下临绝坞,中悬独耸,言是文殊放光摄影处。从台北直下者四里,阴崖悬冰数百丈,曰“万年冰”。其坞中亦有结庐者。
  初寒无几,台间冰雪,种种而是。
  闻雪下于七月二十七日,正余出都时也。行四里,北上澡浴池。又北上十里,宿于北台。
  北台比诸台较峻,余乘日色,周眺寺外。及入寺,日落而风大作。
  初八日老僧石堂送余,历指诸山曰:“北台之下,东台西,中台中,南台北,有坞曰台湾,此诸台环列之概也。其正东稍北,有浮青特锐者,恒山也。正西稍南,有连岚一抹者,雁门也。
  直南诸山,南台之外,惟龙泉为独雄。
  直北俯内外二边,诸山如蓓蕾,惟兹山北护,峭削层叠,嵯峨之势,独露一班通斑。此北台历览之概也。此去东台四十里,华岩岭在其中。若探北岳,不若竟由岭北下,可省四十里登降。“余颔之。别而东,直下者八里,平下者十二里,抵华岩岭。由北坞下十里,始夷。一涧自北,一涧自西,两涧合而群峰凑,深壑中”一壶天“也。循涧东北行二十里,曰野子场。南自白头庵至此,数十里内,生天花菜,出此则绝种矣。
  由此,两崖屏列鼎峙,雄峭万状,如是者十里。石崖悬绝中,层阁杰起,则悬空寺也,石壁尤奇。此为北台外护山,不从此出,几不得台山神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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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十一日 登仙猿岭。十余里,有枯溪小桥,为郧县境,乃河南、湖广界。东五里,有池一泓,曰青泉,上源不见所自来,而下流淙淙,地又属淅川。盖二县界址相错,依山溪曲折,路经其间故也。五里,越一小岭,仍为郧县境。岭下有玉皇观、龙潭寺。一溪滔滔自西南走东北,盖自郧中来者。渡溪,南上九里冈,经其脊而下,为蟠桃岭,溯溪行坞中十里,为葛九沟。又十里,登土地岭,岭南则均州境。自此连逾山岭,桃李缤纷,山花夹道,幽艳异常。山坞之中,居庐相望,沿流稻畦,高下鳞次,不似山、陕间矣。但途中蹊径狭,行人稀,且闻虎暴叫,日方下舂,竟止坞中曹家店。
  十二日 行五里,上火龙岭。下岭随流出峡,四十里,下行头冈。十五里,抵红粉渡,汉水汪然西来,涯下苍壁悬空,清流绕面。循汉东行,抵均州。静乐宫当州之中,踞城之半,规制宏整。停行李于南城外,定计明晨登山。
  十三日 骑而南趋,石道平敞。三十里,越一石梁,有溪自西东注,即太和下流入汉者。越桥为迎恩宫,西向。前有碑大书“第一山”三字,乃米襄阳即宋代著名书画家米芾笔,书法飞动,当亦第一。又十里,过草店,襄阳来道,亦至此合。路渐西向,过遇真宫,越两隘下,入坞中。从此西行数里,为趋玉虚道;南跻上岭,则走紫霄间道也。登岭。自草店至此,共十里,为回龙观。望岳顶青紫插天,然相去尚五十里。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慕中。
  从此沿山行,下而复上,共二十里,过太子坡。又下入坞中,有石梁跨溪,是为九渡涧下流。上为平台十八盘,即走紫霄登太和大道;左入溪,即溯九渡涧,向琼台观及八仙罗公院诸路也。峻登十里,则紫霄宫在焉。紫霄前临禹迹池,背倚展旗峰,层台杰殿,高敞特异。入殿瞻谒。由殿右上跻,直造展旗峰之西。峰畔有太子洞、七星岩,俱不暇问。共五里,过南岩之南天门。舍之西,度岭,谒榔仙祠。祠与南岩对峙,前有榔树特大,无寸肤,赤干耸立,纤芽未发。旁多榔梅树,亦高耸,花色深浅如桃杏,蒂垂丝作海棠状。梅与榔本山中两种,相传玄帝插梅寄榔将梅嫁接于榔,成此异种云。
  共五里,过虎头岩。又三里,抵斜桥。突峰悬崖,屡屡而是,径多循峰隙上。五里,至三天门,过朝天宫,皆石级曲折上跻,两旁以铁柱悬索。由三天门而二天门、一天门,率取径峰坳间,悬级直上。路虽陡峻,而石级既整,栏索钩连,不似华山悬空飞度也。太和宫在三天门内。日将晡bū黄昏,竭力造金顶,所谓天柱峰也。山顶众峰,皆如覆钟峙鼎,离离攒立;天柱中悬,独出众峰之表,四旁崭绝。峰顶平处,纵横止及寻丈。金殿峙其上,中奉玄帝及四将,炉案俱具,悉以金为之。督以一千户、一提点,需索香金,不啻御夺。余入叩匆匆,而门已阖,遂下宿太和宫。
  十四日 更衣上金顶。瞻叩毕,天宇澄朗,下瞰诸峰,近者鹄hú天鹅峙,远者罗列,诚天真奥区也实在是未受人世礼俗影响的中心腹地!遂从三天门之右小径下峡中。此径无级无索,乱峰离立,路穿其间,迥觉幽胜。三里余,抵蜡烛峰右,泉涓涓溢出路旁,下为蜡烛涧。循涧右行三里余,峰随山转,下见平丘中开,为上琼台观。其旁榔梅数株,大皆合抱,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地既幽绝,景复殊异。余求榔梅实,观中道士噤不敢答。既而曰:“此系禁物。前有人携出三四枚,道流即道士株连破家者数人。”余不信,求之益力,出数枚畀bì给予余,皆已黝烂,且订约定无令人知。及趋中琼台,余复求之,主观仍辞谢弗有。因念由下琼台而出,可往玉虚岩,便失南岩紫霄,奈何得一失二,不若仍由旧径上,至路旁泉溢处,左越蜡烛峰,去南岩应较近。忽后有追呼者,则中琼台小黄冠即小道士以师命促余返。观主握手曰:“公渴求珍植,幸得两枚,少慰公怀。但一泄于人,罪立至矣。”出而视之,形侔móu相同金橘,漉lù渗以蜂液,金相玉质,非凡品也。珍谢别去。复上三里余,直造蜡烛峰坳中。峰参差廉利棱角锋利,人影中度,兀兀欲动。既度,循崖宛转,连越数重。峰头土石,往往随地异色。既而闻梵颂声,则仰见峰顶遥遥上悬,已出朝天宫右矣。仍上八里,造南岩之南天门,趋谒正殿,右转入殿后,崇崖嵌空,如悬廊复道,蜿蜒山半,下临无际,是名南岩,亦名紫霄岩,为三十六岩之最,天柱峰正当其面。自岩还至殿左,历级坞中,数抱松杉,连阴挺秀。层台孤悬,高峰四眺,是名飞昇台。暮返宫,贿其小徒,复得榔梅六枚。明日再索之,不可得矣。
  十五日 从南天门宫左趋雷公洞。洞在悬崖间。余欲返紫霄,由太子岩历不二庵,抵五龙。舆者轿夫谓迂曲不便,不若由南岩下竹笆桥,可览滴水岩、仙侣岩诸胜。乃从北天门下,一径阴森,滴水、仙侣二岩,俱在路左,飞崖上突,泉滴沥于中,中可容室,皆祠真武。至竹笆桥,始有流泉声,然不随涧行。乃依山越岭,一路多突石危岩,间错于乱蒨qiàn野草丛翠中,时时放榔梅花,映耀远近。
  过白云、仙龟诸岩,共二十余里,循级直下涧底,则青羊桥也。涧即竹笆桥下流,两崖蓊葱蔽日,清流延回,桥跨其上,不知流之所云。仰视碧落,宛若瓮口。度桥,直上攒天岭。五里,抵五龙宫,规制与紫霄南岩相伯仲。殿后登山里许,转入坞中,得自然庵。已还至殿右,折下坞中,二里,得凌虚岩。岩倚重峦,临绝壑,面对桃源洞诸山,嘉木尤深密,紫翠之色互映如图画,为希夷即唐末隐士陈抟,号希夷先生习静处。前有传经台,孤瞰壑中,可与飞蒨作匹。还过殿左,登榔梅台,即下山至草店。
  华山四面皆石壁,故峰麓无乔枝异干;直至峰顶,则松柏多合三人围者;松悉五鬣,实大如莲,间有未堕者,采食之,鲜香殊绝。太和则四山环抱,百里内密树森罗,蔽日参天;至近山数十里内,则异杉老柏合三人抱者,连络山坞,盖国禁也。嵩、少之间,平麓上至绝顶,樵伐无遗,独三将军树巍然杰出耳。山谷川原,候同气异。余出嵩、少,始见麦畦青;至陕州,杏始花,柳色依依向人;入潼关,则驿路既平,垂杨夹道,梨李参差矣;及转入泓峪,而层冰积雪,犹满涧谷,真春风所不度也。过坞底岔,复见杏花;出龙驹寨,桃雨柳烟,所在都有。忽忆日已清明,不胜景物悴忧伤情。遂自草店,越二十四日,浴佛后一日抵家。以太和榔梅为老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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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二月晦 入潼关,三十五里,乃税驾停宿,税通“脱”西岳庙。黄河从朔漠北方沙漠之地南下,至潼关,折而东。关正当河、山隘口,北瞰河流,南连华岳,惟此一线为东西大道,以百雉长而高大之城墙锁之。舍此而北,必渡黄河,南必趋武关,而华岳以南,峭壁层崖,无可度者。未入关,百里外即见太华屼出云表;及入关,反为冈陇所蔽。行二十里,忽仰见芙蓉片片,已直造其下,不特三峰秀绝,而东西拥攒诸峰,俱片削层悬。惟北面时有土冈,至此尽脱山骨,竞发为极胜处。
  三月初一日 入谒西岳神,登万寿阁。向岳南趋十五里,入云台观。觅导于十方庵。由峪yǘ山谷口入,两崖壁立,一溪中出,玉泉院当其左。循溪随峪行十里,为莎萝宫,路始峻。又十里。为青柯坪,路少坦。五里,过寥阳桥,路遂绝。攀锁铁链上千尺幢,再上百尺峡。从崖左转,上老君犁沟,过猢狲岭。去青柯五里,有峰北悬深崖中,三面绝壁,则白云峰也。舍之南,上苍龙岭,过日月岩。去犁沟又五里,始上三峰足。望东峰侧而上,谒玉女祠,入迎阳洞。道士李姓者,留余宿。乃以余晷guǐ日影,此即剩余时间上东峰,昏返洞。
  初二日 从南峰北麓上峰顶,悬南崖而下,观避静处。复上,直跻峰绝顶。上有小孔,道士指为仰天池。旁有黑龙潭。从西下,复上西峰。峰上石耸起,有石片覆其上如荷叶。旁有玉井甚深,以阁掩其上,不知何故。还饭于迎阳。上东峰,悬南崖而下,一小台峙绝壑中,是为棋盘台。既上,别道士,从旧径下,观白云峰,圣母殿在焉。下到莎萝坪,暮色逼人,急出谷,黑行三里,宿十方庵。出青柯坪左上,有柸pēi渡庵、毛女洞;出莎萝坪右上,有上方峰;皆华之支峰也。路俱峭削,以日暮不及登。
  初三日 行十五里,入岳庙。西五里,出华阴西门,从小径西南二十里、出泓峪,即华山之西第三峪也。两崖参天而起,夹立甚隘,水奔流其间。循涧南行、倏而东折,倏而西转。盖山壁片削,俱犬牙错入,行从牙罅中,宛转如江行调舱然。二十里,宿于木柸。自岳庙来,四十五里矣。
  初四日 行十里,山峪既穷,遂上泓岭。十里,蹑其巅。北望太华,兀立天表。东瞻一峰,嵯峨特异,土人云赛华山。始悟西南三十里有少华,即此山矣。南下十里,有溪从东南注西北,是为华阳川。溯川东行十里,南登秦岭,为华阴、洛南界。上下共五里。又十里为黄螺铺。循溪东南下,三十里,抵杨氏城。
  初五日 行二十里,出石门,山始开。又七里,折而东南,入隔凡峪。西南二十里,即洛南县峪。东南三里,越岭,行峪中。十里、出山,则洛水自西而东,即河南所渡之上流也。渡洛复上岭,曰田家原。五里,下峪中,有水自南来入洛。溯之入,十五里,为景村。山复开,始见稻畦。过此仍溯流入南峪,南行五里,至草树沟。山空日暮,借宿山家。
  自岳庙至木柸,俱西南行,过华阳川则东南矣。华阳而南,溪渐大,山渐开,然对面之峰峥峥高峻挺拔也。下秦岭,至杨氏城。两崖忽开忽合,一时互见,又不比木柸峪中,两崖壁立,有回曲无开合也。
  初六日 越岭两重,凡二十五里,饭坞底岔。其西行道,即向洛南者。又东南十里,入商州界,去洛南七十余里矣。又二十五里,上仓龙岭。蜿蜒行岭上,两溪屈曲夹之。五里,下岭,两溪适合。随溪行老君峪中,十里,暮雨忽至,投宿于峪口。
  初七日 行五里,出峪。大溪自西注于东,循之行十里,龙驹寨。寨东去武关九十里,西向商州,即陕省间道偏僻之捷路,马骡商货,不让潼关道中意即不比潼关道中少。溪下板船,可胜五石舟。水自商州西至此,经武关之南,历胡村。至小江口入汉者也。遂趋觅舟。甫定,雨大注,终日不休,舟不行。
  初八日 舟子以贩盐故,久乃行,雨后,怒溪如奔马,两山夹之,曲折萦回,轰雷入地之险,与建溪无异。已而雨复至。午抵影石滩,雨大作,遂泊于小影石滩。
  初九日 行四十里,过龙关。五十里,北一溪来注,则武关之流也。其地北去武关四十里,盖商州南境矣。时浮云已尽,丽日乘空,山岚重叠竞秀。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又八十里,日才下午,榜人摇船的人以所带盐化迁柴竹,屡止不进。夜宿于山涯之下。
  初十日 五十里,下莲滩。大浪扑入舟中,倾囊倒箧,无不沾濡。二十里,过百姓滩,有峰突立溪右,崖为水所摧,岌岌欲堕。出蜀西楼,山峡少开,已入南阳淅川境,为秦、豫界。三十里,过胡村。四十里,抵石庙湾,登涯投店。东南去均州,上太和,盖一百三十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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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戊午(1618年),余同兄雷门、白夫,以八月十八日至九江。易小舟,沿江南入龙开河,二十里,泊李裁缝堰。登陆,五里,过西林寺,至东林寺。寺当庐山之阴,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外廊。中有大溪,自东而西,驿路界其间,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规模甚大,正殿夷毁,右为三笑堂。
  十九日 出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广济桥,始舍官道,沿溪东向行。又二里,溪回山合,雾色霏霏如雨。一人立溪口,问之,由此东上为天池大道,南转登石门,为天池寺之侧径。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请、雇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遂南渡小溪二重,过报国寺,从碧条香蔼绿树香雾中攀陟五里,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徽人邹昌明、毕贯之新建精庐书斋,僧容成焚修其间。从庵后小径,复出石门一重,俱从石崖上,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如是二里,至狮子岩。岩下有静室。越岭,路颇平。再上里许,得大道,即自郡城南来者。历级而登,殿已当前,以雾故不辨。逼之走近它,而朱楹彩栋,则天池寺也,盖毁而新建者。由右庑wǔ廊屋侧登聚仙亭,亭前一崖突出,下临无地,曰文殊台。出寺,由大道左登披霞亭。亭侧岐路东上山脊,行三里。由此再东二里,为大林寺;由此北折而西,曰白鹿升仙台;北折而东,曰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旁多乔松,高帝御制周颠仙庙碑在其顶,石亭覆之,制甚古指制作工艺和格式都很古雅考究。佛手岩穹然轩峙,深可五六丈,岩靖石岐横出,故称“佛手”。循岩侧庵右行,崖石两层,突出深坞,上平下仄狭窄,访仙台遗址也。台后石上书“竹林寺”三字。竹林为匡庐即庐山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中,时时闻钟梵声佛寺敲钟和诵经之音,故以此当之,时方云雾迷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何论竹林?还出佛手岩,由大路东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环,前抱一溪。溪上树大三人围,非桧非杉,枝头着子累累,传为宝树,来自西域,向原来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
  二十日 晨雾尽收。出天池,趋文殊台。四壁万仞,俯视铁船峰,正可飞舄xì神仙来去。山北诸山,伏如聚螘yǐ蚁之本字。匡湖洋洋山麓鄱阳湖在山下一片汪洋,长江带之,远及天际。因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至则容成方持贝叶佛经出迎,喜甚,导余历览诸峰。上至神龙宫右,折而下,入神龙宫。奔涧鸣雷,松竹荫映,山峡中奥寂境也。循旧路抵天池下,从岐径东南行十里,升降于层峰幽涧;无径不竹,无阴不松,则金竹坪也。诸峰隐护,幽倍天池,旷则逊之。复南三里,登莲花峰侧,雾复大作。是峰为天池案山,在金竹坪则左翼也。峰顶丛石嶙峋,雾隙中时作窥人态,以雾不及登。
  越岭东向二里,至仰天坪,因谋尽汉阳之胜。汉阳为庐山最高顶,此坪则为僧庐之最高者。坪之阴北,水俱北流从九江;其阳南,水俱南下属南康。余疑坪去汉阳当不远,僧言中隔桃花峰,尚有十里遥。出寺,雾渐解。从山坞西南行,循桃花峰东转,过晒谷石,越岭南下,复上则汉阳峰也。先是遇一僧,谓峰顶无可托宿,宜投慧灯僧舍,因指以路。未至峰顶二里,落照盈山,遂如僧言,东向越岭,转而西南,即汉阳峰之阳也。一径循山,重嶂幽寂,非复人世。里许,蓊然竹丛中得一龛,有僧短发覆额,破衲僧衣赤足者,即慧灯也,方挑水磨腐。竹内僧三四人,衣履揖客,皆慕灯远来者。复有赤脚短发僧从崖间下,问之,乃云南鸡足山僧。灯有徒,结茅于内,其僧历悬崖访之,方返耳。余即拉一僧为导,攀援半里,至其所。石壁峭削,悬梯以度,一茅如慧灯龛。僧本山下民家,亦以慕灯居此。至是而上仰汉阳,下俯绝壁,与世夐xiòng远隔矣。暝色已合,归宿灯龛。灯煮腐相饷,前指路僧亦至。灯半一腐,必自己出,必遍及其徒。徒亦自至,来僧其一也。
  二十一日 别灯,从龛后小径直跻汉阳峰。攀茅拉棘,二里,至峰顶。南瞰鄱湖,水天浩荡。东瞻湖口,西盼建昌,诸山历历,无不俯首失恃指眼见之山都比汉阳峰低,因而无法与之抗衡。惟北面之桃花峰,铮铮比肩,然昂霄逼汉,此其最矣。下山二里,循旧路,向五老峰。汉阳、五老,俱匡庐南面之山,如两角相向,而犁头尖界于中,退于后,故两峰相望甚近。而路必仍至金竹坪,绕犁头尖后,出其左胁,北转始达五老峰,自汉阳计之,且三十里。余始至岭角,望峰顶坦夷,莫详五老面目。及至峰顶,风高水绝,寂无居者。因遍历五老峰,始知是山之阴,一冈连属;阳则山从绝顶平剖,列为五枝,凭空下坠者万仞,外无重冈叠嶂之蔽,际目视野甚宽。然彼此相望,则五峰排列自掩,一览不能兼收;惟登一峰,则两旁无底。峰峰各奇不少稍让,真雄旷之极观也!
  仍下二里,至岭角。北行山坞中,里许,入方广寺,为五老新刹。僧知觉甚稔熟悉三叠之胜,言道路极艰,促余速行。北行一里,路穷,渡涧。随涧东西行,鸣流下注乱石,两山夹之,丛竹修枝,郁葱上下,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其间,转入转佳。既而涧旁路亦穷,从涧中乱石行,圆者滑足,尖者刺履。如是三里,得绿水潭。一泓深碧,怒流倾泻之上,流者喷雪,停者毓黛毓同“育”,生出之意,整句意为驻留下来的水积蓄起来,则变成深青色。又里许,为大绿水潭。水势至此将堕,大倍之,怒亦益甚。潭有峭壁乱耸,回互逼立,下瞰无底,但闻轰雷倒峡之声,心怖目眩,泉不知从何坠去也。于是涧中路亦穷,乃西向登峰。峰前石台鹊起,四瞰层壁,阴森逼侧。泉为所蔽,不得见,必至对面峭壁间,方能全收其胜。乃循山冈,从北东转。二里,出对崖,下瞰,则一级、二级、三级之泉,始依次悉见。其坞中一壁,有洞如门者二,僧辄指为竹林寺门云。顷之,北风自湖口吹上,寒生粟起,急返旧路,至绿水潭。详观之,上有洞翕然敛缩的样子下坠。僧引入其中,曰:“此亦竹林寺三门之一。”然洞本石罅夹起,内横通如“十”字,南北通明,西入似无底止。出,溯溪而行,抵方广,已昏黑。
  二十二日 出寺,南渡溪,抵犁头尖之阳。东转下山,十里,至楞伽院侧。遥望山左胁,一瀑从空飞坠,环映青紫,夭矫屈曲滉漾水势大而飞溅,亦一雄观。五里,过栖贤寺,山势至此始就平。以急于三峡涧,未之入。里许,至三峡涧。涧石夹立成峡,怒流冲激而来,为峡所束,回奔倒涌,轰振山谷。桥悬两岩石上,俯瞰深峡中,进珠戛玉形如珠溅,声如击玉。过桥,从岐路东向,越岭趋白鹿洞。路皆出五老峰之阳,山田高下,点错民居。横历坡陀不平的山坡,仰望排嶂者三里,直入峰下,为白鹤观。又东北行三里,抵白鹿洞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曾在此读书,并随身养一白鹿,因此得名,亦五老峰前一山坞也。环山带溪,乔松错落。出洞,由大道行,为开先道。盖庐山形势,犁头尖居中而少逊,栖贤寺实中处焉;五老左突,下即白鹿洞;右峙者,则鹤鸣峰也,开先寺当其前。于是西向循山,横过白鹿、栖贤之大道,十五里,经万松寺,陟一岭而下,山寺巍然南向者,则开先寺也。从殿后登楼眺瀑,一缕垂垂,尚在五里外,半为山树所翳yì遮掩,倾泻之势,不及楞伽道中所见。惟双剑崭崭众峰间,有芙蓉插天之态;香炉一峰,直山头圆阜耳。从楼侧西下壑,涧流铿然泻出峡石,即瀑布下流也。瀑布至此,反隐不复见,而峡水汇为龙潭,澄映心目。坐石久之,四山暝色,返宿于殿西之鹤峰堂。
  二十三日 由寺后侧径登山。越涧盘岭,宛转山半。隔峰复见一瀑,并挂瀑布之东,即马尾泉也。五里,攀一尖峰,绝顶为文殊台。孤峰拔起,四望无倚,顶有文殊塔。对崖削立万仞,瀑布轰轰下坠,与台仅隔一涧,自巅至底,一目殆无不尽。不登此台,不悉此瀑之胜。下台,循山冈西北溯溪,即瀑布上流也。一径忽入,山回谷抱,则黄岩寺据双剑峰下。越涧再上,得黄石岩。岩石飞突,平覆如砥。岩侧茅阁方丈,幽雅出尘。阁外修竹数竿,拂群峰而上,与山花霜叶,映配峰际。鄱湖一点,正当窗牖。纵步溪石间,观断崖夹壁之胜。仍饭开先,遂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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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二月二十一日, 出崇安南门,觅舟。西北一溪自分水关,东北一溪自温岭关,合注于县南,通郡省而入海。顺流三十里,见溪边一峰横欹,一峰独耸。余咤而瞩目感到吃惊而注目凝望,则欹者幔亭峰,耸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东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彝溪也。冲祐宫傍峰临溪。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顺流探历,遂舍宫不登,逆流而进。流甚驶,舟子跣行光着脚走路溪间以挽舟。第一曲,右为幔亭峰、大王峰,左为狮子峰、观音岩。而溪右之濒水者曰水光石,上题刻殆几乎遍。二曲之 右为铁板嶂、翰墨岩,左为兜鍪峰、玉女峰。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间有三孔,作“品”字状。三曲右为会仙岩,左为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数孔,乱插木板如机杼。一小舟斜架穴口木末,号曰“架壑舟”。四曲右为钓鱼台、希真岩,左为鸡栖岩、晏仙岩。鸡栖岩半有洞,外隘狭窄中宏,横插木板,宛然埘儏恰似鸡巢中鸡栖小木桩。下一潭深碧,为卧龙潭。其右大隐屏、接笋峰,左更衣台、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书院正在大隐屏下。抵六曲,右为仙掌岩、天游峰,左为晚对峰、响声岩。回望隐屏、天游之间,危梯飞阁悬其上,不胜神往。而舟亦以溜急不得进,还泊曹家石。
登陆入云窝,排云穿石,俱从乱崖中宛转得路。窝后即接笋峰。峰骈并列附于大隐屏,其腰横两截痕,故曰“接笋”。循其侧石隘,跻磴数层,四山环翠,中留隙地如掌者,为茶洞。洞口由西入,口南为接笋峰,口北为仙掌岩。仙掌之东为天游,天游之南为大隐屏。诸峰上皆峭绝,而下复攒凑,外无磴道,独西通一罅,比天台之明岩更为奇矫也。从其中攀跻登隐屏,至绝壁处,悬大木为梯,贴壁直竖云间。梯凡三接,级共八十一。级尽,有铁索横系山腰,下凿坎受足。攀索转峰而西,夹壁中有冈介其间,若垂尾,凿磴以登,即隐屏顶也。有亭有竹,四面悬崖,凭空下眺,真仙凡夐远隔。仍悬梯下,至茶洞。仰视所登之处,崭然在云汉。
隘口北崖即仙掌岩。岩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长盈丈者数十行。循岩北上至岭,落照侵松,山光水曲,并加入览。南转,行夹谷中。谷尽,忽透出峰头,三面壁立,有亭踞其首,即天游峰矣。是峰处九曲之中,不临溪,而九曲之溪三面环之。东望为大王峰,而一曲至三曲之溪环之。南望为更衣台,南之近者,则大隐屏诸峰也,四曲至六曲之溪环之。西望为三教峰,西之近者,则天壶诸峰也,七曲至九曲之溪环之。惟北向无溪,而山从水帘诸山层叠而来,至此中悬。其前之俯而瞰者,即茶洞也。自茶洞仰眺,但见绝壁干霄,泉从侧间泻下,初不知其上有峰可憩休息。其不临溪而能尽九溪之胜,此峰固应第一也。立台上,望落日半规,远近峰峦,青紫万状。台后为天游观。亟辞去,抵舟已入暝矣。
二十二日,登涯,辞仙掌而西。余所循者,乃溪之右涯,其隔溪则左涯也。第七曲右为三仰峰、天壶峰,左为城高岩。三仰之下为小桃源,崩崖堆错,外成石门。由门伛偻而入,有地一区,四山环绕,中有平畦曲涧,围以苍松翠竹,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出门而西,即为北廊岩,岩顶即为天壶峰。其对岸之城高岩矗然独上,四旁峭削如城。岩顶有庵,亦悬梯可登,以隔溪不及也。第八曲右为鼓楼岩、鼓子岩,左为大廪石、海蚱石。余过鼓楼岩之西,折而北行坞中,攀援上峰顶,两石兀立如鼓,鼓子岩也。岩高亘亦如城,岩下深坳一带如廊,架屋横栏其内,曰鼓子庵。仰望岩上,乱穴中多木板横插。转岩之后,壁间一洞更深敞,曰吴公洞。洞下梯已毁,不能登。望三教峰而趋,缘山越磴,深木蓊苁其上。抵峰,有亭缀其旁,可东眺鼓楼、鼓子诸胜。山头三峰,石骨挺然并矗。从石罅间蹑磴而升,傍崖得一亭。穿亭入石门,两崖夹峙,壁立参天,中通一线、上下尺余,人行其间,毛骨阴悚。盖三峰攒立,此其两峰之罅;其侧尚有两罅,无此整削。
已下山,转至山后,一峰与猫儿石相对峙,盘亘亦如鼓子,为灵峰之白云洞。至峰头,从石罅中累级而上,两壁夹立,颇似黄山之天门。级穷,迤逦至岩下,因崖架屋,亦如鼓子。登楼南望,九曲上游,一洲中峙,溪自西来,分而不之,至曲复合为一。洲外两山渐开,九曲已尽。是岩在九曲尽处,重岩回叠,地甚幽爽。岩北尽处,更有一岩尤奇:上下皆绝壁,壁间横坳仅一线,须伏身蛇行,盘壁而度,乃可入。余即从壁坳行;已而渐低,壁渐危,则就而伛偻;愈低愈狭,则膝行蛇伏,至坳转处,上下仅悬七寸,阔止尺五。坳外壁深万仞。余匍匐以进,胸背相摩,盘旋久之,得度其险。岩果轩敞层叠,有斧凿置于中,欲开道而未就也。半晌,返前岩。更至后岩,方构新室,亦幽敞可爱。出向九曲溪,则狮子岩在焉。
循溪而返,隔溪观八曲之人面石、七曲之城高岩,种种神飞。复泊舟,由云窝入茶洞,穹窿窈窕意即长曲深远,再至矣,再不能去!已由云窝左转,入伏羲洞,洞颇阴森。左出大隐屏之阳,即紫阳书院,谒拜见先生庙像。顺流鼓棹,两岩苍翠纷飞,翻即“反”恨舟行之速。已过天柱峰、更衣台,泊舟四曲之南涯。自御茶园登岸,欲绕出金鸡岩之上,迷荆丛棘,不得路。乃从岩后大道东行,冀有旁路可登大藏、小藏诸峰,复不得。透出溪旁,已在玉女峰下。欲从此寻一线天,徬徨无可问,而舟泊金鸡洞下,迥不相闻。乃沿溪觅路,迤逦大藏、小藏之麓。一带峭壁高骞,砂碛崩壅,土人多植茶其上。从茗柯中行,下瞰深溪,上仰危崖,所谓“仙学堂”、“藏仙窟”,俱不暇辨。
已至架壑舟,仰见虚舟宛然,较前溪中所见更悉更清楚细致。大藏之西,其路渐穷。向荆棘中扪壁面上,还瞰大藏西岩,亦架一舟,但两崖对峙,不能至其地也。忽一舟自二曲逆流而至,急下山招之。其人以舟来受,亦游客初至者,约余返更衣台,同览一线天、虎啸岩诸胜。过余泊舟处,并棹顺流而下,欲上幔亭,问大王峰。抵一曲之水光石,约舟待溪口,余复登涯,少入,至止止庵。望庵后有路可上,遂趋之,得一岩,僧诵经其中,乃禅岩也。登峰之路,尚在止止庵西。仍下庵前西转,登山二里许,抵峰下,从乱箐树木中寻登仙石。石旁峰突起,作仰企状,鹤模石在峰壁罅间,霜瓴朱顶,裂纹如绘。旁路穷,有梯悬绝壁间,蹑而上,摇摇欲坠。梯穷得一岩,则张仙遗蜕尸体也。岩在峰半,觅徐仙岩,皆石壁不可通;下梯寻别道,又不可得;蹑石则峭壁无阶,投莽则深密莫辨。佣夫在前,得断磴,大呼得路。余裂衣不顾,趋就之,复不能前。日已西薄,遂以手悬棘,乱坠而下,得道已在万年宫右。趋入宫,宫甚森敞。羽士迎言,“大王峰顶久不能到,惟张岩梯在。峰顶六梯及徐岩梯俱已朽坏。徐仙蜕已移入会真庙矣。”出宫右转,过会真庙。庙前大枫扶疏繁茂,荫数亩,围数十抱。别羽士,归舟。
二十三日,登陆,觅换骨岩、水帘洞诸胜。命移舟十里,候于赤石街,余乃入会真观,谒武彝君及徐仙遗蜕。出庙,循幔亭东麓北行二里,见幔亭峰后三峰骈文,异而问之,三姑峰也。换骨岩即在其旁,望之趋。登山里许,飞流汩然下泻。俯瞰其下,亦有危壁,泉从壁半突出,疏竹掩映,殊有佳致。然业已上登,不及返顾,遂从三姑又上半里,抵换骨岩,岩即幔亭峰后崖也。岩前有庵。从岩后悬梯两层,更登一岩。岩不甚深,而环绕山巅如叠嶂。土人新以木板循岩为室,曲直高下,随岩宛转。循岩隙攀跻而上,几至幔亭之顶,以路塞而止。返至三姑峰麓,绕出其后,复从旧路下,至前所瞰突泉处。从此越岭,即水帘洞路;从此而下,即突泉壁也。余前从上瞰,未尽其妙,至是复造其下。仰望突泉又在半壁之上,旁引水为碓,有梯架之,凿壁为沟以引泉。仰望突泉又在半壁之上,旁引水为碓,有梯架之,凿壁为沟以引泉。余循梯攀壁,至突泉下。其坳仅二丈,上下俱危壁,泉从上壁堕坳中,复从坳中溢而下堕。坳之上下四旁,无处非水,而中有一石突起可坐。坐久之,下壁循竹间路,越岭三重,从山腰约行七里,乃下坞。穿石门而上,半里,即水帘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从岩顶堕下。岩既雄扩,泉亦高散,千条万缕,悬空倾泻,亦大观也!其岩高矗上突,故岩下构室数重,而飞泉犹落槛外。
先在途闻睹阁寨颇奇,道流指余仍旧路,越山可至。余出石门,爱坞溪之胜,误走赤石街道。途人指从此度小桥而南,亦可往。从之,登山入一隘,两山夹之,内有岩有室,题额乃“杜辖岩”,土人讹误传为睹阁耳。再入,又得一岩,有曲槛悬楼,望赤石街甚近。遂从旧道,三里,渡一溪,又一里,则赤石街大溪也。下舟,挂帆二十里,返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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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徐霞客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拾取。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满布一溪,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初三日 随樵者行,久之,越岭二重。下而复上,又越一重。两岭俱峻,曰双岭。共十五里,过江村。二十里,抵汤口,香溪、温泉诸水所由出者。折而入山,沿溪渐上,雪且没趾。五里,抵祥符寺。汤泉即黄山温泉,又名朱砂泉在隔溪,遂俱解衣赴汤池。池前临溪,后倚壁,三面石甃,上环石如桥。汤深三尺,时凝寒未解,面汤气郁然,水泡池底汩汩起,气本香冽。黄贞父谓其不及盘山,以汤口、焦村孔道,浴者太杂遝(即杂乱出)。浴毕,返寺。僧挥印引登莲花庵,蹑雪循涧以上。涧水三转,下注而深泓者,曰白龙潭;再上而停涵石间者,曰丹井。井旁有石突起,曰“药臼”,曰“药铫”即小铁锅。宛转随溪,群峰环耸,木石掩映。如此一里,得一庵,僧印我他出,不能登其堂。堂中香炉及钟鼓架,俱天然古木根所为。遂返寺宿。
  初四日 兀坐听雪溜竟日。
  初五日 云气甚恶,余强卧至午起。挥印言慈光寺颇近,令其徒引。过汤地,仰见一崖,中悬鸟道,两旁泉泻如练。余即从此攀跻上,泉光云气,撩绕衣裾。已转而右,则茅庵上下,磬韵香烟,穿石而出,即慈光寺也。寺旧名珠砂庵。比丘为余言:“山顶诸静室,径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余兴大阻,由大路二里下山,遂引被卧。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手杖上山,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岘大小成两截的山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松石交映间,冉冉慢慢地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且言:“我等前海诸庵,俱已下山,后海山路尚未通,惟莲花洞可行耳。”已而从天都峰侧攀而上,透峰罅而下,东转即莲花洞路也。余急于光明顶、石笋矼(又作“杠”,即石桥)之胜,遂循莲花峰而北。上下数次,至天门。两壁夹立,中阔摩肩,高数十丈,仰面而度,阴森悚骨。其内积雪更深,凿冰上跻,过此得平顶,即所谓前海也。由此更上一峰,至平天矼。矼之兀突独耸者,为光明顶。由矼而下,即所谓后海也。盖平天矼阳为前海,阴为后海,乃极高处,四面皆峻坞,此独若平地。前海之前,天都莲花二峰最峻,其阳属徽之歙地名,其阴属宁之太平。
  余至平天矼,欲望光明顶而上。路已三十里,腹甚枵变虚,即肚子很饿,遂入矼后一庵。庵僧俱踞石向阳。主僧曰智空,见客色饥,先以粥饷。且曰:“新日太皎,恐非老睛。”因指一僧谓余曰:“公有余力,可先登光明顶而后中食,则今日犹可抵石笋矼,宿是师处矣。”余如言登顶,则天都、莲花并肩其前,翠微、三海门环绕于后,下瞰绝壁峭岫,罗列坞中,即丞相原也。顶前一石,伏而复起,势若中断,独悬坞中,上有怪松盘盖。余侧身攀踞其上,而浔阳踞大顶相对,各夸胜绝。
  下入庵,黄粱已熟。饭后,北向过一岭,踯躅菁莽中,入一庵,曰狮子林,即智空所指宿处。主僧霞光,已待我庵前矣。遂指庵北二峰曰:“公可先了此胜。”从之。俯窥其阴,则乱峰列岫,争奇并起。循之西,崖忽中断,架木连之,上有松一株,可攀引而度,所谓接引崖也。度崖,空石罅而上,乱石危缀间,构木为石,其中亦可置足,然不如踞石下窥更雄胜耳。下崖,循而东,里许,为石笋矼。矼脊斜亘,两夹悬坞中,乱峰森罗,其西一面即接引崖所窥者。矼侧一峰突起,多奇石怪松。登之,俯瞰壑中,正与接引崖对瞰,峰回岫转,顿改前观。
  下峰,则落照拥树,谓明晴可卜,踊跃归庵。霞光设茶,引登前楼。西望碧痕一缕,余疑山影。僧谓:“山影夜望甚近,此当是云气。”余默然,知为雨兆也。
  初七日 四山雾合。少顷,庵之东北已开,西南腻甚指雾气非常凝滞厚重,若以庵为界者,即狮子峰亦在时出时没间。晨餐后,由接引崖践雪下。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所谓“扰龙松”是也。
  攀玩移时,望狮子峰已出,遂杖而西。是峰在庵西南,为案山。二里,蹑其巅,则三面拔立坞中,其下森峰列岫,自石笋、接引两坞迤逦至此,环结又成一胜。登眺间,沉雾渐爽舒朗,急由石笋矼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与身穿绕而过。俯窥辗顾,步步生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
  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又前,峰旁一石突起,作面壁状,则“僧坐石”也。下五里,径稍夷,循涧而行。忽前涧乱石纵横,路为之塞。越石久之,一阙新崩,片片欲堕,始得路。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牌”,亦谓“仙人榜”。又前,鲤鱼石;又前,白龙池。共十五里,一茅出涧边,为松谷庵旧基。再五里,循溪东西行,又过五水,则松谷庵矣。再循溪下,溪边香气袭人,则一梅亭亭正发,山寒稽雪,至是始芳。抵青龙潭,一泓深碧,更会两溪,比白龙潭势既雄壮,而大石磊落,奔流乱注,远近群峰环拱,亦佳境也。还餐松谷,往宿旧庵。余初至松谷,疑已平地,及是询之,须下岭二重,二十里方得平地,至太平县共三十五里云。
  初八日 拟寻石笋奥境,竟为天夺,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亦愈厚。余急欲趋炼丹台,遂转西南。三里,为雾所迷,偶得一庵,入焉。雨大至,遂宿此。
  初九日 逾午少霁晴。庵僧慈明,甚夸西南一带峰岫不减石笋矼,有“秃颅朝天”、“达摩面壁”诸名。余拉浔阳蹈乱流至壑中,北向即翠微诸峦,南向即丹台诸坞,大抵可与狮峰竞驾,未得比肩石笋也。雨踵至,急返庵。
  初十日 晨雨如注,午少停。策杖二里,过飞来峰,此平天矼之西北岭也。其阳坞中,峰壁森峭,正与丹台环绕。二里,抵台。一峰西垂,顶颇平伏。三面壁翠合沓重叠,前一小峰起坞中,其外则翠微峰、三海门蹄股拱峙。登眺久之。东南一里,绕出平天矼下。雨复大至,急下天门。两崖隘肩,崖额飞泉,俱从人顶泼下。出天门,危崖悬叠,路缘崖半,比后海一带森峰峭壁,又转一境。“海螺石”即在崖旁,宛转酷肖,来时忽不及察,今行雨中,颇稔其异,询之始知。已趋大悲庵,由其旁复趋一庵,宿悟空上人处。
  十一日 上百步云梯。梯磴插天,足趾及腮,而磴石倾侧崡岈,兀兀挺立高耸欲动,前下时以雪掩其险,至此骨意俱悚。上云梯,即登莲花峰道。又下转,由峰侧而入,即文殊院、莲花洞道也。以雨不止,乃下山,入汤院,复浴。由汤口出,二十里抵芳村,十五里抵东潭,溪涨不能渡而止。黄山之流,如松谷、焦村,俱北出太平;即南流如汤口,亦北转太平入江;惟汤口西有流,至芳村而巨,南趋岩镇,至府西北与绩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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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高启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举瓢酌尝,味极甘冷。泉上有亭,名与泉同。草木秀润,可荫可息。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风翏)(风翏),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众曰:“诺!”遂书以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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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白居易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砌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
  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问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如龙蛇走。松下多灌丛,萝茑叶蔓,骈织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风气如八、九月时。下铺白石,为出入道。堂北五步,据层崖积石,嵌空垤堄,杂木异草,盖覆其上。绿阴蒙蒙,朱实离离,不识其名,四时一色。又有飞泉植茗,就以烹燀,好事者见,可以销永日。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其四傍耳目杖屦可及者,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噫!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矜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昔永、远、宗、雷辈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返;去我千载,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予自思:从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剥,来佐江郡。郡守以优容而抚我,庐山以灵胜待我,是天与我时,地与我所,卒获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员所羁,余累未尽,或往或来,未遑宁处。待予异时弟妹婚嫁毕,司马岁秩满,出处行止,得以自遂,则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实闻此言!
  时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与河南元集虚、范阳张允中、南阳张深之、东西二林寺长老凑公、朗、满、晦、坚等凡二十二人,具斋施茶果以落之,因为《草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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