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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今天子即位十年间,吾昆山之仕于朝者,遍列九卿侍从,几与大省比。刑部尚书周康僖公,与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时在位。而永嘉张文忠公方秉国,公父子皆以失张公意,先后罢去。居闲,以诗文自娱。康僖公年八十馀,而大理仅馀六十以终。
前岁,公次子太仆丞以贞庵漫稿见属为序。至是,大理孙廷望还自太学,复请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爱,不可以辞。
尝读武宗毅皇帝遗事。时宁藩不轨,临安胡永清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阴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幸,必致胡公死地,禁系连年。而给事中御史章连上,大臣亦拥护之。故辽左之谪,姑以慰谢骄王。卒赖朝廷清论,而一时薰天之势,迄不能致胡公于死。
方永嘉用事,御史冯恩上书,历诋大臣。永嘉与吏部汪尚书尤恶其指切,欲傅致之死。会皇子生,将放赦。故事,诸司各条事款,上之公卿,平议其可行者,书之诏中。而大理条款,类有以为冯御史地。永嘉与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冯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无;设不幸陷于罪戮,旁观者不出力以争之,则囚累孤臣,糜死无日矣。余每论此,未尝不流涕叹息也。
大理精于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论议未尝不引大体。易州上巨盗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两人皆死,则所诬引皆不能白,乃?药之。其后获真盗,而诬引者皆出。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校补。】人郎扯松犯边,获其兄子郎尚加秃,坐以“亲属相容隐律”,减死论,以怀远夷【夷 原刻墨钉,依嘉庆元年玉钥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后简称大全集) 校补。】。荐都督马永任边将。尚书以有前诏永不许起用,欲奏请,曰:“若奏不可,其人终不用矣。”卒荐之,朝论翕然称服。惠安伯提督团营,寻有旨,以丰城侯佐之。丰城以侯当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议。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则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称纪者如此。
余尝谓土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学古。故上焉者能识性命之情,其次亦能达于治乱之迹,以通当世之故,而可以施于为政。顾徒以科举剽窃之学以应世务,常至于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谓有用者,非有得于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后之君子读其文而求论其世者。凡为文若干卷。曰山斋者,其自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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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玉岩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讳广,字充之。别自号玉岩。昆山太仓人。太仓后建州,故今为州人。公举弘治乙丑进士。历莆田、吉水二县令,以治行为天下第一,征试浙江道监察御史。仅两月,上疏谏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无下诏狱,贬怀远驿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伪为头陀,持波嗢啰以行乞四百馀里,乃免。武定侯郭勋镇岭南,承望风旨,伪以白金试公,公拒不受。一日摄公,闭府门,棰击之,几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迁建昌令,再贬竹寨驿丞。会武宗晏驾,今上即位,诏举遗逸,公复为御史。寻迁江西按察司佥事,历九江兵备副使、江西提学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抚江西、右佥都御史,升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废,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谓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称武宗之世,能以直谏显者,自公之外,不过数人耳。天子中兴,思建万世之业,则正色而立于朝廷如公者,岂可一日而无哉!
故尝以谓士之忠言谠论,足以匡皇极而扶世道,使之著于庙廊,泽被生民,世诵其词而传之,宜矣。若夫诋讦叫号,不见省采,徒为一时之空言,似不足以烦纪载,而学士犹传道之不绝,岂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转乱为治,利安元元,虽不见之施行,而实天启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后之人犹扼腕拊掌,幸其时能用其言而不至于坏也。
国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乐业,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绪,不改其旧,则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优之笑,纵横乱政。而上常御豹房,轻骑媠出,六宫愁怨,未有继嗣之庆。胡僧挟左道,以梵咒弭贼,则樊并、苏令啸聚之祸,蔓衍无穷;淮南、济北觊觎之谋,乘间而发。是时元老大臣,特从容劝上早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奋不顾身,指切时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尧、舜当法孝宗为言。使公言获用,天下苍生,岂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读公之疏,于本朝否泰升降之际,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公好性理之学,与魏恭简公相善。故诸子皆及恭简之门,而居官政绩多可纪,语具其门人陆光禄鳌所述行状中。
公殁十馀年,太仓兵备副使南昌魏侯良贵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遗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见属,因着公平生大节而论之如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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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易图论上
易图非伏羲之书也,此邵子之学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盖以八卦尽天地万物之理,宇宙之间,洪纤巨细,往来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著之于象矣。后之人苟以一说求之,无所不通。故虽阴阳小数,纳甲飞伏、坎离填补、卜数只偶之类,人人尽自以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尝论之:以为易不离乎象数,而象数之变至于不可穷。然而有正焉,有变焉。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为正,旁推而衍之者为变。卦之所明白而较著者,此圣者之作也;执其无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达于圣人。伏羲之作,止于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无一定之法,亦无一定之书,而刚柔之上下,阴阳之变态极矣。夏为连山,商为归藏,周为周易。经别之卦,其数皆同。虽三代异名,而伏羲之易即连山而在连山,即归藏而在归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尝别有所谓伏羲之易也。后之求之者,即其散见于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谓图学者,以此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别出横图于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气,谓之圜图。于其中交加八宫,以象地类,谓之方图。夫易之于天气地类盖详矣,奚俟夫图而后见也?且谓其必出于伏羲?既规横以为圜,又填圜以为方,前列六十四于横图,后列一百二十八于圜图,太古无言之教,何如是之纷纷耶?
诸经遭秦火之厄,易独以卜筮存。汉儒传授甚明,虽于大义无所发越,而保残守缺,惟恐散失。不应此图交叠环布,远出姬、孔之前,乃弃而不论,而独流落于方士之家,此岂可据以为信乎?
大传曰:“神无方,易无体。”夫卦散于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于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该者。故散图以为卦而卦全,纽卦以为图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为皇极经世之书,有分杪直事之术,其自谓先天之学固以此。要其旨不叛于圣人,然不可以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变也,此邵子之学也。
易图论下
或曰:自孔子赞易,今世所传易大传者,虽不必尽出于孔氏,而岂无一二微言于其间?子之不信夫易图,以为邵子之学则然矣。而邵子之所据者,大传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谓横图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谓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干,劳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谓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传之意也,邵子谓之云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两、两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则然也。八卦之象,莫著于八物。而天地也,山泽也,雷风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为偶,而不能不为偶者也。帝之出入,传固已详之矣。以八卦配四时,夫以为四时焉,则东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盖说卦广论易之象数,自三才以至于八物、四时,人身之众体,与天地间之万物,何所不取?所谓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辩其为伏羲、文王之别哉?虽图与传无乖剌,然必因传而为此图,不当谓传为图说也。
且邵子谓先天之旨在卦气,传何为舍而曰“天地定位”?后天之旨在八用,传何为舍而曰“帝出乎震”?传言卦爻象变详矣,而未尝一言及于图,所可指以为近似者,又不过如此。自汉以来说易者,今虽不多见,然王弼、韩康伯之书尚在,其解前所称诸章,无有以图为说者。盖以图说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论。
易图论后
或曰:子以易图为非伏羲之旧,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干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谓河图、洛书可废耶?盖宋儒朱子之说甚详,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顺五行生克之序,辨体用常变之殊,合卦范兼通之妙,纵横曲直,无不相值,可谓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说之过于精也。夫事有出于圣人,而在学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图、洛书是也。圣人聪明睿智,德通于天。符瑞之生,出于世之所创见,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图、洛书圣人则之”者,此大传之所有也。通干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数,非大传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迹;以此之迹,符彼之名。不与大易同行,不藏于博士学官,而千载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书,而曰“古之图书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沦诡秘而为学者之所疑矣。虽其说自以为无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见之。龙虎之经,金石草木之卜,轨??木片?占算之术,随其所自为说而亦无不合。岂必皆圣人之为之乎?
大传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夫天地之间,何往非图,而何物非书也哉?揭图而示之曰,孰为上下,孰为左右,孰为干、兑、离、震,孰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凟?因其上下以为上下,因其左右以为左右,因其干、兑、离、震以为干、兑、离、震,因其巽、坎、艮、坤以为巽、坎、艮、坤,圣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谓效变化、则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当也?使二图者果在,如今所传,然其所谓精蕴者,圣人固已取而归之易矣,求图、书之说于易可也。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天者,圣人之所独得,而人者,圣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则骇而惑;告人以人,人则乐而从。故圣人之作易,凡所谓深微悠忽之理,举皆推之于庸言庸行之间。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词,不亦深切而著明也哉!圣人见转蓬而造车,观鸟迹而制字,世之人求为车之说与夫书之义则有矣,而必转蓬鸟迹之求,愚未见其然也。
孔子赞易,删连山、归藏,而取周易,始于干而终于未济,则图、书之列,粲然者莫是过矣。今夫冶之所贵者范,而用者不求范而求器也;耕之所资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图、书而后有易,有易则无图、书可也。故论语“河不出图”,与凤鸟同瑞而已。顾命“河图在东序”,与兑弓、和矢同宝而已。是故图、书不可以精;精于易者,精于图、书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测度摹拟,无所不至。故有九宫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画,有坎、离交流之卦,与夫孔安国、歆、向、杨雄、班固、刘牧、魏华父、朱子发、张文饶诸儒之论,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纷纷不定,亦何足辩也!【旧刻直云“宋儒朱子之说详矣”,无“揭中五之要”以下四十馀字,今从抄本补入。又“何物非书也哉之下,常熟刻本有“卖兔之书未必起于兔,观鱼之乐未必出于鱼”十八字。按后段有造车制字之喻,又有冶范耕耒之喻,此复有鱼兔之说,似设喻太多。疑常熟刻是初本,而昆山刻删去者是定本。今从崑本。曾孙庄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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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孝经一篇,十八章,河间颜芝所藏,芝子贞出之。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孔氏壁中所藏,鲁三老献之。汉世传孝经,有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而古文绝无师授。至刘向,校定并除,卒以十八章为定。魏、晋以后,王肃、韦昭、谢万、徐整之徒,注者无虑百家,莫有言古文者。盖古文并于十八章,而孔氏之别出者废已久矣。
隋刘炫始自离析增衍,以合二十二章之数,著稽疑一篇,当时遂以为孔传复出,而儒者固已哗然谓炫自作。炫又伪造连山、鲁史等百卷,则炫之书又可信哉?故尝以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俱自孔氏,而废兴隐见于汉、隋之际,其迹略同,而其可疑一也。
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群臣,共论经义。荀昶撰进孝经诸说,以郑氏为宗,其后陆澄谓为非玄所注。唐开元七年,诏群臣集议,史官刘子玄遂请行孔废郑。夫子玄以为非郑之注可矣,因欲以废经而用刘炫之古文,岂不过哉?当是时,儒者尽非子玄。天子卒自注定从十八章,仍八分御札,勒于石碑,世谓之石台孝经。宋咸平中,诏邢昺、杜镐等依以为讲义。而司马温公指解,犹尊用古文,其意诋今文为他国疏远之伪书,盖见新罗、日本之别序,而近忘京兆之石台也。
元吴文正公始斥古文之伪,因朱子刊误,多所更定。今予一从石本。独其章名,乃梁博士皇侃之所标,非汉时之所传,故悉去之。
予又著其说曰:大哉孝之道,非圣人莫之知也。昔孔子尝不对或人之问禘矣。其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至于刑四海,事天地,言大而理约,岂非极万殊一本之义,意其所以告曾子者如此哉?虽然,其书非孔氏之旧也。宋、元大儒,固卓然独见于千载之下,以破诸儒之惑矣。然其所去者是矣,而所存者,又未必纯乎孔氏之旧也。则莫若俱存之。
自秦火之后,诸儒区区掇拾,而文艺之全者鲜矣。非孔子复生,莫之能复也。今世所存,如孝经、家语、大小戴之记,要以为有圣人之微言,故莫若俱存之,而待学者之自择也。〈【皇侃见梁书,旧刻作皇甫侃,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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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于 原刻作“于”,依尚书校改。】〉征伐商。
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
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蒸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匪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既戊午,师渡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巨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余所考定如此。只移得厥四月以下一段,文势既顺,亦无阙文矣。汪玉卿尝疑甲子失序,盖先儒以汉志推此年置闰在二月,故四月有丁未、庚戌,本无可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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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范之书起于禹,而箕子传之。圣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于冥冥之中,而有以启其衷者。故箕子以为传之禹,而禹得之天。汉儒说经,多用纬候之书,遂以为天实有以畀禹。故以洛书为九畴者,孔安国之说;以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为洛书者,二刘之说;以戴九履一为洛书者,关朗之说。关朗之说,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锡禹洪范九畴”,何尝言其出于洛书?禹所第,不过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从一而数之至于九,特其条目之数。五行何取于一,而福极何取于九也?就如儒者说,洛书之数,纵横变化,其理甚妙;禹顾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图乱之;洪范之义甚明,而儒者以洛书乱之。其始起于纬书,而晚出于养生之家,非圣人语常而不语怪之旨也。
洪范之书,以天道治人。圣人“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不过行所无事。少有私智于其间,即鲧之“汨陈其五行”也。读洪范者,当知天人浑合一理。吾之所为,即天之道;天之变化昭彰,皆吾之所为;宇宙之间,充满辟塞,莫非是气;而后知儒者位天地、育万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阴隲下民”,“天锡禹洪范九畴”,与五纪之天、稽疑之天、庶征之天、五福六极之天,其天一也。
九畴并陈,若无统纪,而义实联络通贯。皇极居中,而以前四畴会为皇极,后四畴皆皇极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于五事,所以修己;厚之于八政,所以治人;叶之于五纪,所以钦天。皇极之道,尽之于是。而后以五事施八政,而时用其鼓舞之权,则谓之三德;谋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龟诹筮,则谓之稽疑;察肃、乂、哲、谋、圣之应,则谓之庶征。以皇极敛福,则有福而无极。前四畴责之于己,治天下之根本要会;后四畴取之于外,治天下之枝叶绪馀。箕子于皇极而言五福,于庶征而言五事,此其可见之端也。敬、农、协、建、乂、明、念、向、威,各以一字该一畴之义。下文不过叙其目而演之,要无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则五事之则见,而为肃,为乂,为哲,为谋,为圣;不敬,则五事之则失,而为狂,为僭,为豫,为急,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从、明、聪、睿之则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为之饮食,为之货贿,为之祭报,为之居室,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于斩伐咸刘,陈于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于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达乎厚用之意,则建官立政,漫无可据,此官方之所以错乱也。
五纪者,以岁之数,协月之数;以月之数,协日之数;以日月之数,协星辰之数;以岁、日、月、星辰之数,协历之数。治历明时,随时占候,期于协而已矣。
“建用皇极”者,天于兆庶之中,独命皇以治之,则皇之一身,固斯世之取则。既为斯世之所取则,不可无道以观示之;而所谓道者,又皆斯世之所同然。特彼拘于气禀,狃于习尚,遂不知所以自立;而皇亦不必屑屑焉求治于天下,而惟自尽其所同然者以立于此而风动之,则天下靡然知所向方矣。建者,立于此而则于彼之谓也。
“乂用三德”者,正直、刚柔、弛张变化。当正直而正直,当刚而刚,当柔而柔,视物之所宜,而无取必于其间。此乂用之道也。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无待于稽;事之疑者,圣人亦不能不取决于神。“汝则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群言并兴,将谁适从?此卜筮之建,圣人所以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于天,其精气相感,捷若影响。况人主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见于天,而和气应之;一念之恶,谪见于天,而沴气应之。故欲观己之善恶,当观天之所以为应者以验之。雨、旸、燠、寒、风之时,则知其为肃、乂、哲、谋、圣之应;雨、旸、燠、寒、风之恒,则知其为狂、僭、豫、急、蒙之应。验之为言,如孝子事亲,日候其颜色以为忧喜。此人主事天之诚也。“向用五福”向之,而惟恐民之不得乎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福。“威用六极”畏之,而惟恐民之或罹于凶短折、疾、忧、贫、恶、弱之极。世之人主知弃极取福矣,孰能向而威之!尧、舜在上,比屋可封,民无凶荒夭札者,此向威之实也。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圣人察五行之性如此;咸、苦、酸、辛、甘,圣人察五行之变化而无所不在如此。圣人之治天下,不过因其下而为之下,因其上而为之上,因其从、革、曲、直为之从、革、曲、直,因其稼穑而为之稼穑;是以天不失时,地不失利,物不失性。以五事则敬;以五纪则协;以皇极则建;以三德则乂;明于稽疑,则有吉而无凶;验于庶征,则得雨、旸、燠、寒、风之时;向于五福,则有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应。八畴言用,而五行不言用,直言其为五行者如此,而圣人之用可见矣。
禹贡一篇,不过“水曰润下”之一语,而箕子以为彝伦之攸叙者,此也。人在天地之间,有此身,即有貌、言、视、听、思之五事。貌之体本恭,而可以作肃;言之体本从,而可以作乂;视之体本明,而可以作哲;听之体本聪,而可以作谋;思之体本睿,而可以作圣:故五事之言恭、从、明、聪、睿者,犹水之言润下也。此所谓“有物必有则”。形色,天性也。能敬用此五事,则聪明睿知由此而出,“笃恭而天下平”矣。所谓皇极,虽兼总八畴,而其纲又在乎五事之一畴也。八政,唐、虞则属之九官,禹则有六府、三事,周家则谓之六典。即此八政,离合不同。治内之政六,而司寇最后;治外之政二,而师居末。盖食之、居之、教之,如是而后丽于刑,则刑之可以无憾:邦交之礼不失,抚字之恩常洽,如是而不顺,则侵伐不为黩。此顺施之序。五纪虽五,总之实历数之一纪。此亦王者之政,不序于八政之中,所以尊天。盖人主继天以子兆民,俯察民情而为之政,仰观天运而为之纪,以此与八政相对,故不列于八政之中。尧命四子,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虞、夏之间,羲和之职最重。故胤征以“俶扰天纪”誓师。周官归之保章氏。后世益轻,太史公以为近乎卜祝之间也。
皇极一畴言锡福,何也?富寿安逸,人主所欲致之于民,而不能得之于天;惟其使民作善,而期于回天地之气,此其锡福之微者也。福者,天下之所共欲。顾昏迷于行,不知所则效,颠倒悖谬,以自取戾;人君建极以示之,使知所则效,而为善以日图致福之道,是乃聚敛众福以敷锡于民也。庶民得于观感之间,皆于汝之极,保守不敢失坠,以应汝而“锡汝保极”矣。凡天下之无有淫朋比德者,皆皇之化也。夫皇之化斯民,惟是立之则以示之,使之顺治于不识不知之中,而无假于声色之末,此皇建其极之本旨。然而鼓舞振作,长育成就之功,亦时行于其间,于以扶掖引诱,以发其“攸好德”之心。于其有为、有猷、有守者,则爱念之而不忘,不协于极而不罹于咎者,亦受之,而康而色而不拒,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民曰“予攸好德”,则锡之福而知归于极矣。虐茕独而畏高明,政之不平,而人心之所由以不服,皆起于此。皇极之君,必无虐茕独而畏高明,又于其有能者,与之以官,使羞其行,展其材猷,以昌吾之国。又能厚其禄,使之好于而家。亦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盖人而无“攸好德”之心,则虽欲“锡之福”而彼不受,徒为汝之咎矣。“攸好德”者,人之良心动而归极之机也。人主作成一世之人,在于发其“攸好德”之心而已。“攸好德”之福锡,而五福皆锡也。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明以建极为锡福之本。曰“予攸好德”,明以“攸好德”为五福之纲。遵道遵路,即可以见荡荡平平之体。言皇极之化,大普于世,利用出入,莫非是道之昭著也。皇极之道,其所以致民之化如此,是皆天之理、天之训,而人主无丝毫智力于其间。知所谓荡荡、平平、正直者,则知所谓帝之训矣。“凡厥庶民”,“是训是行”。天子之光,如日月之照被,日近日亲而日尊也。“近天子之光”,万物熙熙之景象也。归极之民盖如此。
平康之世,以正直治之;强梗之世,以刚治之;和柔之世,以柔治之;随世而为轻重,易之所以有小过、大过也。然一代之习尚,多从人主性之所近。高明者多于用刚,沉潜者多于用柔,此治体之所以不纯,放在矫而克之。“强弗友”、“燮友”,称其物之所感,此刚克柔克也。高明沉潜,制其性之所偏,亦刚克柔克也。威福玉食之柄不移于下,则正直、刚柔之权在于上矣。
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于卜筮以取决。而至诚无私之德,常与神明通,是以鬼神应之,各极其理之所至而无毫发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为治天下之一畴。“择建立卜筮人”而命之卜筮,盖其重也如此。卜之体色墨拆,有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之变化往来,有贞、悔之二体。于其差忒不齐之中,而衍之以观其从违。金縢“卜三龟”,大诰“朕卜并吉”,士丧礼卜葬。卜者三人,古者卜筮皆用三人。盖吾之所甚严而信之者,仅取衷于一人,时或不能与神明会,故详以求之。“龟从、筮从”,盖卜筮兼举,而龟筮协从。大事先筮而后卜,晋侯得阪泉之兆,赵鞅遇水适火,又筮之,是也。又有独用之者。卜稽如台,梦协朕卜,卜河朔黎水,予得吉卜,“卜筮不相袭”是也。龟筮共违于人,虽于卿士、庶民有不恤。夫既谓之大疑,则固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知之者,蓍龟之理微矣。雨、旸、燠、寒、风者,天地惨舒之气,而系于人主视、听、言、貌之间。盖天人相感之机,有不可诬者,故箕子以意类明之。五者来备,各以其叙,所谓时也。极备极无,所谓恒也。雨、旸、燠、寒、风之时不同,其为休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肃之必为雨、乂之必为旸、哲之必为燠、谋之必为寒、圣之必为风者,不可得也。雨、旸、燠、寒、风之恒不同,其为咎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不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狂之必为雨、僭之必为旸、豫之必为燠、急之必为寒、蒙之必为风者,亦不可得也。汉儒不原箕子之意,规规然务离而析之,所以流为灾异之学。庶征以天道人事相推较,故又借岁、月、日、星为王与卿士、师尹、庶民之喻。盖旁衍及之,非本畴之正传。岁以统月,月以统日,岁与日月运行不息,而成生物之功。王以统卿士,卿士统师尹,王与卿士、师尹勤职不懈,而致天下之治。积日成月,散月于日而月不见;积月成岁,散岁于月而岁不见。君臣上下小大繁简之致见矣。岁、月、日、时无易者,王、卿士、师尹不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成,乂之所以明,俊民之所以章,家之所以平康,而为治之征也。日、月、岁、时既易者,王、卿士、师尹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不成,乂之所以昏,俊民之所以微,家之所以不宁,而为乱之征也。治与乱,存乎其职之失与不失而已矣。王、卿士、师尹以职言,庶民之可言者,情也。如星有好风好雨,有所好者,庶民之情也。庶民不能自致,则固卿士、师尹之责耳。日月之行而有冬夏,月之从星而有风雨,上之举动系乎民之休戚者如此也。月入箕则多风,离毕则多雨,宿轸则雨,宿井则风,风雨以其气相感,故谓星之有好风好雨也。福极,天之所命者,而人主制其权。故养之而可以使之寿,厚之而可以使之富,节其力而可以使之康宁,教之而可以使之“攸好德”,不伤之而可以使之“考终命”。然有养之、厚之、节之、教之、不伤之所不能及者,故必有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此所以为位育之极功,而居九畴之终也。
昔王荆公、曾文定公皆有洪范传,其论精美,远出二刘、二孔之上。然予以为先儒之说亦时有不可废者,因颇折衷之,复为此传。若皇极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谓锡福者,锡此而已。箕子丁宁反复之意,最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谓有得箕子之心于千载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义,必于予言有取焉矣。

296
明代 归有光

大衍者何也?所以求卦也。卦必衍之而后成也。衍法因蓍而起,蓍之半,故为五十也。其衍以四十八进、退、离、合,成阴、阳、老、少之画,与其初挂之一,亦不尽五十,故用四十九也。衍之变,自分二而定也。其挂,其揲,其扐,所以衍之也。等之四十八而已矣。分而挂,挂而揲,揲而归奇,乃所以不齐也。
归奇者何也?四十九之策,若得老阳之九,除初挂必有十二之馀;若得少阴之八,必有十六之馀;若得少阳之七,必有二十之馀;若得老阴之六,必有二十四之馀。其所馀之数不揲而归之扐者,此所谓治数之法举其要也。九具于揲,则三奇见于馀;六具于揲,则三偶见于馀;七具于揲,则二偶一奇见于馀;八具于揲,则二奇一偶见于馀;不必反观其在揲之数,而已举其要,此所以为营之终也。
其曰“干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何也?此揲之以四之数也。挂扐虽举其要,而七、八、九、六之数,仍以在揲之策为正。挂扐十二,无当于太阳之九,而揲四之三十六,则九也;挂扐十六,无当于少阴之八,而揲四之三十二,则八也;挂扐二十,无当于少阳之七,而揲四之二十八,则七也。至于太阴之六,虽其数相当,而以前三者为比,亦必揲数之二十四而为六也。故七、八、九、六者,自揲之以四而取也。阳道盈而主进,太阳进之极,而数最多。极则退矣,故为少阴之三十二。阴道乏而主退,太阴退之极,而数最少。极则进矣,故为少阳之二十八。若挂扐之策,因过揲而见者也。故阳本进而反见其退,而数之少至于十二;阴本退而反见其进,而数之多至于二十四。此历家逆行之术也。故曰:“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又曰“当期之日”,而“归奇〈【归奇 按易原文下有“于扐”二字。】〉以象闰”也。闰也者,时与日之馀也。

367
明代 归有光

歙李氏之谱,盖出唐之末裔永宁。仕南唐,为宁国判官。宋景德中,始为歙人。崇吉,知福州。九世至雄县知县芦,芦生社鼎。社鼎客海虞,娶殷氏女,生君而归歙,久之不至。女抱其子,织衽以生。比父还,君已生八年矣。因携至歙,教以书文,而父寻没。丘嫂疾之,君悉让分而出。
稍长,客嘉定。嘉定南南翔,大聚也,多歙贾,君遂居焉。亦时时贾临清,往来江、淮间。间岁还歙,然卒以嘉定为其家。长子汝节,遂以其县学生,荐于礼部,而诸子皆游县学。歙山郡,地狭薄不足以食,以故多贾,然亦重迁,虽白首于外,而为他县人者盖少。君固乐南翔风土,而其为人有惠爱,虽南翔亦惟恐其不留也。里有争讼,君居其间,必右贫者。时时散金以周贫交,及妻族之不能婚娶者。临没,命其子曰:“吾父兄弟二人,汝等幸自给,兄子单薄,不能不念,特为之分以赡之。”兄子,其少时出君者丘嫂子也。
初,朝廷兴大工,临清有营部厂,君在临清,输财以助砖,授成山卫指挥使。已而叹曰:“国家有事,民输委,分也。”所赐章服,拜受而已,未尝御焉。嘉靖某年月日,葬于嘉定第二塘之原。君之子汝节,予教安亭时所从学者也,予以故知君。铭曰:
于赫唐宗,今为庶士。维歙之谱,自远有出。有美成山,义输之职。恩贲天临,不衣其襚。东海洋洋,新宫永緌。千里黄山,英魂所跂。考德列铭,以著攸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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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姓晁氏,讳相,字民弼,其先庐州合肥人。父讳聪,祖讳贵,曾祖讳宁,高祖讳通海,是为国初以从军功,始授镇海卫崇明沙守御千户所正百户者也。通海至于君,凡五世,世其职。予视晁氏之黄,其初起七跟随邵六元帅,以是功子孙世世不绝。而邵六元帅者,今不可考其人矣,盖兴王之际,三十四功臣,“富贵淫溢,亦多陨命亡国”,耗焉。卫所之世袭常不替,所谓长沙著于令甲而称忠,有以也夫。
君少通《毛诗》,为县诸生。御史试高第,与于廪食。再试秋闱,不第。会袭父职,曰:“我世武也,竞于文以求庸,夫乃非其分乎?”于是戎服以待有司之命。岁大饥,请转六邑之粟以饷军,军无庚癸之呼。江北鹾盗发,奉檄往擒之。流贼南溃,以千兵扼京口闸,事平,有白金之赐。此其居官之可纪者。
其子廷宣既壮矣,乃曰:“吾好文也,而以武终其身,夫乃非其志乎?圣人在上,海波不扬,武夫无所效其躯,吾其可以已。”遂老于娄江之上,筑室艺圃,饮酒赋诗,以终焉。
安人顾氏,刑部郎中进阶朝列大夫谧之女,年十九而归君,有贤德,通《孝经》、《论语》,治家有法,子妇仪其德焉。
君卒嘉靖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得年五十八。安人卒于其明年九月初一日,得年六十一。子男三:长即廷宣,袭百户,以捍海功,有都督白金银牌之赐;次廷宠,镇海卫学生,皆安人出;次廷宪,县学生,侧室沈氏出也。女二,百户扬州官舍林宪,镇抚包守正,其婿也。孙二:中用,县学生;中立,廷宣子也,廷宠无子,以中立为子。嘉靖三十年十二月,今葬昆山东北塘泾字圩之新阡。铭曰:
维晁氏先,为百夫长。载其阀阅,以克世享。介而乘舟,出没海波。大浸稽天,莫之谁何。施于孙子,不懈于位。乃营菟裘,吉壤是遂。偕其伉俪,饮酒栽花。终藏于兹,永违海沙。(按:“富贵淫溢,亦多陨命亡国”,《汉书》成语。旧刻“富贵淫溢”四字在“不替”之下,必错简也,今正之。又按邵六元帅,即邵荣也,后以谋叛诛。)

165
明代 归有光

君姓张氏,讳凤举,字腾霄,云南永昌人。永昌,故金齿也。洪武中,凉国公平云南,永昌初未置郡,徙京民居之。张氏世家金陵,今二百年为金齿人,其县曰永平。其世系事状在别记。
君少力田,自奉菲薄,性介特,为巧黠者所嗤笑,然不为意。虽贫,而尤喜赒人。子德化,隆庆二年试礼部,不第。试吏部,时天下谒选者数百人,德化试第一,为中书舍人。德化贫不能自给,犹节缩禄廪,寄遗以为养。
于是德化在中书,二年馀,永平有上计吏来京,云君已殁,而无家问。德化悲痛,疑不肯以为信。计吏云,以某月离其县,过舍人门,见皆衣缞。又知其岁正月,君出赴乡饮,人言老舍人殊衰惫,至扶以还家。亡何,闻有疾,疾少间,能自扶起。人又曰“老舍人亡恙矣”。间一月,竟死。死作遗令,捡箧中文书为数封,各有记,以俟舍人归。且言其月日时,皆有据验。德化号踊发丧。盖君以隆庆四年三月庚寅卒,年七十有五。配刘氏,慈而能教。德化初借人书读,孺人脱簪珥为买书。奉祭祀,尤洁诚。孺人以嘉靖某年某月卒,年若干。孺人先葬于宝珠山。德化卜于某年某月,葬君于萨祐山,去孺人墓若干里。以予同在中书,泣请铭。铭曰:
张自江东,初为迁民。匪侨而安,蕃厥子孙。皇风遐畅,礼俗恂恂。后有逸老,训迪嗣人。入掌丝纶,命为天子迩臣。既及禄养,顺化还真。博南山高,兰仓水分。悠悠荒外,载我铭文。

949
明代 归有光

予友唐君道虔,以贡待选京师。居二年,得抚州训导以行。未至济州二十里,卒于舟中,时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十八日也,得年五十有六。其弟钦训,以是岁十一月二十九日葬嘉定县何家港之先茔,来请铭。
君姓唐氏,讳钦尧,字道虔。其先蜀人,宋时有以道者,为太医院提举,从康王渡江,因家浙之绍兴,其后世世为医官。元元贞中,永卿为平江路医学教授,始占名数于嘉定。二世至守仁,以贤良方正荐于乡,为乐清主簿。又四世,君之考垶,为博士弟子,蚤卒。君少孤,赘于沈氏,然事母孝,家虽儒素,甘旨常具。为学生,所得廪米,必以归其母。尝就试海虞,忽心动,亟归。母方遘危疾,祷于县之神以求代,疾良愈。每至岁旦,必焚香拜庙,以答神贶。于沈翁,欢如父子。沈氏所出一子时雍,其二子时叙、时升,皆庶出。比君之殁,而沈翁抚恤之必均,人以是贤沈翁,而益知君之所以事翁者。弟钦训,少时教育之,为之婚娶,兄弟友爱无间言。
君丰仪峻整,望之翛然。既声誉远出诸生上,试常第一。然不喜末俗剽窃之文,而好讲论世务,遇事发愤有大节。嘉定濒海之县,然为令者,治行历历可纪,其亲贤乐善,有宓子贱之风,无不敬礼君,就以咨问,而得君之裨益为多。令迁去,有复来守郡者,犹思君,致之宾馆,使其子从之游。人以为守客,馈以金,君叱去之。同舍生李照被诬,君率诸生与御史争,卒得白。县中有张烈妇,为贼所杀,狱未明。君至学官都讲,为具析其所以,县乃取张氏小女奴问之,其贼始得。或怵以利害,不动也。海水溢沿海,流漂数千家,岁复大侵,米价腾踊。君为泣,请米赈之,民以全活。
倭奴犯境,君方计偕行至吴门,闻警即还。言于大吏,权假邳、庐兵为援。贼薄城下,君仗剑登陴,亲冒矢石。一夕,贼绕城三面鼓噪,惟西南隅寂然。君疑之,即跃马以往,见贼方自林麓中迤逦出,将济河。君命连弩射之,贼惶骇走,竟解围去。先是,城中无储,君以县边海上,贼必首犯,请易漕粮以银,奏留十万之粟,以是城久围而民以无恐。时狼款兵被调城守,君出私财,厚抚其豪长,人人得其欢心,以备仓卒可指麾也。君虽不用于世,其所论议施设及于人,则皆有位者之事也。使世之君子如君之为,亦可以不旷于其官矣。
予与君同郡,尝同为诸生。见君所争李照事,御史与之反复问辨,欲穷之以辞。君抗首高论,辞气慷慨,时诸生群吏会者数千人,皆竦听叹息。予以为使君生两汉时,其风节即此可以显名当世矣,而世莫能识也。君在京师,予试南宫,数见君常有戚然不乐之色。予欲留君语,君时常与其客偕,不果。后予南还,闻君抚州之除,数遗书李瀚,问其还信,且曰:“道虔平生岳岳,为郡文学,得无不可其意?然往江湖间,寻荆国、象山、草庐、邵庵之遗迹,与诸生饮酒赋诗,意气当益豪也。”瀚久不报,而以讣音至。可痛也已!
瀚与君交厚,为著其行状,予颇采次其语。君平生所为《易说》及诗文数十卷,藏于家。而钦训示予以所答友人问疾书,言梦中事尤奇怪。铭曰:
吁嗟唐君,有秩其容。爰来于京,弗试其庸。念不一释,以卒忡忡。言梦陟皇,风雨之从。云景杳霭,穆然宝宫。日月光曜,天星□□。济济翼翼,虞廷百工。卜人占之,宜卿宜公。胡以蘧然,周也亦空。凡今之人,谁不显融。君无一命,惟世之恫。君则已矣,寂寥新封。滔滔大运,曷既其终。(□□,诸刻及钞本及唐氏石刻,皆作“星同”。二字不可解,必误也。今推致误之由,韵书“星”与“星”同,此必偶注二字在旁,另有正文二字,钞写者见“同”字与上下韵叶,遂将此二字作正文,而反遗却正文二字。一本误,则诸本皆误。唐氏文到即勒石,不暇致详耳。今亦不敢擅改,姑阙之。庄识。)

615
明代 归有光

君讳陇,字文玉,姓苏氏。宋末有讳文祥者,自扬州徙苏州之嘉定。文祥生子富,子富生文享,文享生士牧,士牧生彝,彝生寅,是为君之考。初,文祥以畸身来处海上,其后子孙繁盛,稍稍析居,多为富室。盖苏氏至于今而衰,惟君以宽厚不苛于利,然独能保其家。尝为弟代输逋负数百石。弟死,以礼殡葬之。娶尚书龚公弘之女。尚书为都御史,治漕河,奴乘势折辱州县官,官以为尚书亲子弟,屈体事之。及君往省其妇翁,所过深自敛约,人无知者。尝至一县,坐邮亭,适此奴侍立。人惊告其令,令始备礼送迎。其为长者多此类。
由太学生一为河南叶县丞,即引疾谢去。叶县民为官养马,例岁一易,卖者索高价,买者竭赀产,不胜其害。君令平价出银,颛使富户任其役,岁不易,惟易其羸者。县有文台山洞,群盗依阻其中,数出剽劫。君简丁壮为民兵,以火药具攻之,贼遂歼焉。叶县人尤称此二事,曰:“丞小官也,而能庇我!”
嘉靖十九年,君年六十有三,以五月二十五日卒。子男二:九河,先卒;九畴,太学生。女四,嫁刘疏似、陆瑶、徐似、葛汀。孙男二,女一。二十年十二月九日,从葬马泾西。铭曰:
苏自江都,逾江而来。后嗣沄沄,更起而颓。惟苏君贤,久而愈培。苏君在叶,抚民如孩。庀其牧政,家有牝渼。克奋其武,遂硩文台。虽官之冗,亦展其才。日出之处,月浦之隈。苏君此藏,千载勿开。(按,硩音哲,摘堕也。《周礼》:“硩簇氏覆夭鸟之巢。”常熟本凡难字辄改,故作“歼”字。又常熟本于先世讳及诸婿名皆削去。按婿不载可也,先世名不可削也。今从昆山本。)

858
明代 归有光

嘉靖十年,朝议以州县岁贡循年资,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学校抡其才者,而沈君在选。久之,贡法复变,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试吏部,庑下风飏,卷为墨所污,试遂殿,得乐清丞以去。逾年,卒于官舍。其子衍庆等归其丧,权厝焉。后六年,祔于天平山祖茔,而请铭于予。
予生后君,然尝同在学宫,会食博士堂中。贡法行,予亦与其选。时东南之美,咸在留都,日夕聚白下。君居其间,言若不能出口。酒酣怡然,人多乐与之游。君在吏部,予亦试春官。方聚邸舍中,闻选榜出,在坐者皆叹息,以为君屈。君归治装,予又送之于家,在城西绝岸间。方令工制新衣,衣以出拜,视其色,初不以官为意也。今因其子之请,盖间五、六年,凄然如复见君矣。
君讳大梁,字景和,别号卓斋。其先居吴县竹桥,又由阳羡转徙昆山。高祖方,赠大理寺评事。曾祖鲁。祖存,城武县知县。父涛。君为人孝友,同母兄大楠三为二千石,不忍其母万里就养,自以菽水之养,奉太夫人安焉。事其寡姊,终身不怠。于其妻,不以其病失夫妇之欢。为摄令,赈岁饥,御漳寇,罢衙前支应,有称于温人。君生于弘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春秋五十有二。妻胡氏,继王氏。子男七人。沈氏世宦,而君又多男子,以才隽称,当有以大君之家者。铭曰:
纫薜荔兮,时所弃也。绊骐骥兮,行不至也。人之恚兮,己施施。承累累兮,有以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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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姓沈氏,讳壁,字惟拱,自号如川。曾大父讳昱,大父讳朴。考讳寿,中弘治八年南京乡试,未仕卒。
君年二十馀,中正德二年南京乡试,遂父子相继以《易》学名。君之试也,同考官得其卷,以为绝出,持以示他教官。会持卷者坐口语,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独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荐。于是试礼部者四,乃就鄱阳教谕。未上,以母丧归。服除,改建昌之南丰。南丰学者得君之条,争自奋励,起为进士,盖南丰旷三十年无登进士者矣。久之,升建安知县。
君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为儒官,多假借之。及为县,见趋走庭谒,上下候伺颜色,自以为不能,欲谢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强留之。杨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贵显,挠吏治,前令莫能谁何。君一绳以法,豪右皆怗怗。汀、漳饥,布政司檄州县市籴转输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鱼之肆也。第解银,而米商随之矣。”即解银,米商果随之。他县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于民,多如此也。御史行县,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狱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则令罪也。奈何责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讯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无何,御史来刺苏州,诘其属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学此人,不患不为良吏也。”三载,将入觐,过家,遂留不往。监司方列状荐之,闻而叹曰:“咄咄,沈君负我矣!”
君少孤,与寡母幼弟妹相依倚,茕然也。既得举,家益贫。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阳为禄养。而前教谕未满,君方待次。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禄养。还又遇盗,掠之湖中,几不免。及为吏,尤清苦,终以不屑意而归。盖生平备历辛艰,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后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晋、泰、钰、金、铨。女四。孙男女七。钰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异于人,不可以不传。”以其友李昭所为状来请铭。铭曰:
靡靡而趋,谓之捷也。孑孑而居,谓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为说也。彼逆与顺,犹一吷也。噫!惟项泾之源,有古君子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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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张氏世雄其土。迨蒨耕翁力田积居,家至不訾。翁长子蚤卒,次生君。少学进士业,入大学,一试秋闱,不利。然翁家既饶,以赀奉其子游京师,君又才隽,诸公贵人皆乐与之交,以选为四夷馆译字生,除鸿胪寺序班。鸿胪所选用,其属多绮纨子弟,君于其间,侃侃自将,寺中号为阁老序班。每朝会,胪句传,多举不如仪者,辄引去治罪。久之,乃升为司宾署丞。奉使至边犒军,历太原、云中、雁门,兵官皆戎衣执櫜,负弩矢迎导。从士数百人,仪卫甚盛。以登五台山,观清凉寺,人以君为荣。既竣事南还,丁外艰。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内艰还。
时海上有倭奴之警,君家最边海上,数跳身遁。尝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礼作乐,殆历三纪,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日月之所照,莫不宾贡,奇琛玮宝,呈表怪丽,络绎于馆候,无岁无之。君时在司宾,亲见其盛矣。一旦穷岛小夷,悬度大海,来为侵盗,使江、淮千里之间,靡然骚动。每言及,常愤悒。数为大帅运筹策,帅亦奇君,数从君问计。会君亦已服除,贼势稍解,将治装北上,寻病不起,时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君之奉使也,以二亲老,在京师殆逾十年,因晨夜驰归省之。已而连丁内外艰,中间一至京师,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师贵人数以书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讳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为蒨耕翁,以君贵,封鸿胪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鸣。女二人,长适严治,次适丘权,皆某孺人出也。侧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张氏先未有显者,自君始登朝着。而从父弟懋,最后乃登进士焉。善鸣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来请铭。铭曰:
吁嗟张君志高骞,执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职常优闲,从容日见《王会篇》。归来沧海波涛连,毁瘠苫璟历二艰。永矣长逝无北辕,用之不尽彼苍天。留其馀者遗后贤,我为铭诗刻其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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