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形式:
不限 文言文
宋代 苏轼

  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以告东坡居士曰:“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阳之坚百谷;吾恶恶而欲刑之,如秋阳之陨群木。夫是以乐而赋之,子以为何如?”
  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阳哉?生于华屋之下,而长游于朝廷之上,出拥大盖,入侍帷幄,暑至于温,寒至于凉而已矣。何自知秋阳哉!若予者,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云烝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行城郭,鱼龙入室。菌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几席。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耕于三吴,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沟塍交通,墙壁颓穿。面垢落曁之涂,目泣湿薪之烟。釜甑其空,四邻悄然。鹳鹤鸣于户庭,妇宵兴而永叹。计有食其几何,矧无衣于穷年。忽釜星之杂出,又灯花之双悬。清风西来,鼓钟其镗。奴婢喜而告余,此雨止之祥也。蚤作而占之,则长庚澹澹其不芒矣。浴于暘谷,升于扶桑。曾未转盼,而倒景飞于屋梁矣。方是时也,如醉如醒,如喑而鸣。如痿而行,如还故乡初见父兄。公子亦有此乐乎?”公子曰:“善哉!吾虽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
  居士曰:“日行于天,南北异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温非其慈。且今之温者,昔人炎者也。云何以夏为盾而以冬为衰乎?吾侪小人,轻愠易喜。彼冬夏之畏爱,乃群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无惑。居不墐户,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无忘秋阳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

648
宋代 苏轼

臣不难谏,君先自明。智既审乎情伪,言可竭其忠诚。虚己以求,览群言于止水;昌言而告,恃至信于平衡。君子道大而不回,言出而为则。事父能孝,故可以事君;谋身必忠,而况于谋国。然而言之虽易,听之实难,论者虽切,闻者多惑。苟非开怀用善,若转丸之易从;则投人以言,有按剑之莫测。国有大议,人方异词。佞者莫能自直,昧者有所不知。虽有智者,孰令听之?皎如日月之照临,罔有遁形之蔽;虽复药石之瞑眩,曾何苦口之疑。盖疑言不听,故确论必行;大功可成,故众患自远。上之人闻危言而不忌,下之士推赤心而无损。岂微忠之能致,有至明而为本。是以伊尹丑有夏而归亳,大贤固择所从;百里愚于虞而智秦,一身非故相反。噫,言悦于目前者,不见跬步之外;论难于耳顺者,有以百年而兴。苟其聪明蔽于嗜好,智虑溺于爱憎,因其所喜而为善,虽有愿忠而孰能?心苟无邪,既坐瞻于百里,人思其效,将或锡之十朋。彼非谓之贤而欲违,知其忠而莫受。目有眯则视白为黑,心有蔽则以薄为厚。遂使谀臣乘隙以汇进,智士知微而出走。仲尼不谏,惧将困于妇言;叔孙诡辞,畏不免于虎口。故明主审逊志之非道,知拂心之谓忠。不求耳目之便,每要社稷之功。有汉宣之贤,充国得尽破羌之计;有魏明之察,许允获伸选吏之公。大哉事君之难,非忠何报。虽曰伸于知己,而无自辱于善道。《诗》不云乎,哲人顺德之行,可以受话言之告。

77
宋代 苏轼

皇帝践阼之三载也,治道旁达,王功告成。御延和之高拱,奏元祐之新声。翕然便坐之前,初观击拊;允也德音之作,皆效和平。自昔钟律不调,工师失职。郑卫之声既盛,雅颂之音殆息。时有作者,仅存遗则,于魏则大乐令夔,在汉则河间王德。俾后世之有考,赖斯人之用力。时移事改,嗟制作之各殊;昔是今非,知高下之孰得?爰有耆德,适丁盛时。以谓乐之作也,臣尝学之。顾近世之所用,校古人而失宜。岘下朴律,犹有大高之弊;瑗改照尺,不知同失于斯。是用稽《周官》之旧法而均其分寸,验太府之见尺而审其毫厘。铸器而成,庶几改数以正度;具书以献,孰谓体知而无师。
时惟帝俞,眷兹元老。虽退身而安逸,未忘心于论讨。铿然钟磬之调适,灿然虡业之华好。聊即便安之所,奏黄钟而歌大成;行咏文明之章,荐英祖而享神考。尔乃停法部之役,而众工莫与;肄太常之业,而迩臣必陪。天听聪明而下就,时风和协以徐回。歌工既登,将叹贯珠之美;韶音可合,庶观仪凤之来。斯盖世格文明,俗跻仁寿。天地之和既应,金石之乐可奏。延英旁瞩,念故老之不来;讲武前临,消群慝之交构。
然则律制既立,治功日新。号令皆发而中节,磬筦无闻于夺伦。上以导和气于宫掖,下以胥悦豫于臣邻。以清浊任意而相讥,何忧工玉;谓宫商各谐而自遂,无愧音臣。呜呼,赵铎固中于宫商,周尺仍分于清浊。道欲详解,事资学博。倘非夔、旷之徒,孰能正一代之乐?

554
宋代 欧阳修

  嘉元年夏,大雨水,奉诏祈晴于醴泉宫,闻鸣蝉,有感而赋云。
  肃祠庭以祗事兮,瞻玉宇之峥嵘。收视听以清虑兮,斋予心以荐诚。因以静而求动兮,见乎万物之情。于时朝雨骤止,微风不兴。四无云以青天,雷曳曳其余声。乃席芳药,临华轩。古木数株,空庭草间,爰有一物,鸣于树颠。引清风以长啸,抱纤柯而永叹。嘒嘒非管,泠泠若弦。裂方号而复咽,凄欲断而还连。吐孤韵以难律,含五音之自然。吾不知其何物,其名曰蝉。岂非因物造形能变化者邪?出自粪壤慕清虚者邪?凌风高飞知所止者邪?嘉木茂树喜清阴者邪?呼吸风露能尸解者邪?绰约双鬓修婵娟者邪?其为声也,不乐不哀,非宫非徵。胡然而鸣,亦胡然而止。
  吾尝悲夫万物莫不好鸣。若乃四时代谢,百鸟嘤兮;一气候至,百虫惊兮;娇儿姹女,语鹂庚兮;鸣机络纬,响蟋蟀兮。转喉弄舌,诚可爱兮。引腹动股,岂勉强而为之兮?至于污池浊水,得雨而聒兮;饮泉食土,长夜而歌兮。彼蟆固若有欲,而蚯蚓又何求兮?其余大小万状,不可悉名。各有气类,随其物形。不知自止,有若争能。忽时变以物改,咸漠然而无声。
  呜呼!达士所齐,万物一类。人于其间,所以为贵,盖已巧其语言,又能传于文字。是以穷彼思虑,耗其血气,或吟哦其穷愁,或发扬其志意。虽共尽于万物,乃长鸣于百世。予亦安知其然哉?聊为乐以自喜。方将考得失,较同异。俄而阴云复兴,雷电俱击,大雨既作,蝉声遂息。
  本赋后有跋云:“予因学书,起作赋草。他儿一视而过,独小子棐守之不去。此儿他日必能为吾此赋也,因以予之。”

942
宋代 欧阳修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且希文果不贤邪?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作待制日,日备顾问,今班行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与王章,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邪?望之与章果不贤邪?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邪?是直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刘越虽殁,犹被褒称。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
  《春秋》之法,责贤者备。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効也。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

833
宋代 欧阳修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泰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客复笑曰:“子知轩裳珪组之累其形,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居士曰:“不然。累于彼者已劳矣,又多忧;累于此者既佚矣,幸无患。吾其何择哉?”于是与客俱起,握手大笑曰:“置之,区区不足较也。”
  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
  熙宁三年九月七日,六一居士自传。

722
宋代 欧阳修

  予至滑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槛栏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矧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余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鼋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姑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