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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张居正

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正心修身,建极以为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即以立矣。但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计开:
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分更,事无统纪。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兢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位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之?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辞藻,虽若灿然,究其指归,芒未有效。此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庭,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踵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
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遽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者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曰,“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再乞天语,叮咛部院等衙门,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伏乞圣裁。
二、振纪纲
臣闻人主以一身而居乎兆民之上,临制四海之广,所以能使天下皆服从其教令,整齐而不乱者,纲纪而已。纲如网之有绳,纪如丝之有总。诗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此人主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者也。臣窃见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贱,而强梗者虽坏法干纪而莫之谁何。礼之所制,反在于朝廷,而为下者或越理犯分而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贾谊所谓跖戾者,深可虑也。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臣请有以解之,夫徇情之与顺情,名虽同而实则异,振作之与操切,事若近而用则殊,盖顺情者因人情之所同欲者而施之,《大学》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也。若徇情则不顾理之是非,事之可否,而惟人情之是便而已。振作者谓整齐严肃,悬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若操切则为严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伏望皇上奋乾刚之断、普离照之明,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仍乞敕下督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伏乞圣裁。
三、重诏令
臣闻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君不主令则无威,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无法,斯大乱之道也。臣看得旧规,凡各衙门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来说者,必是紧关事情、重大机务;有某部知道者,虽若稍缓,亦必合行事务,或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该衙门自宜恭酌缓急,次第题覆。至于发自圣衷,特降敕谕者,又与泛常不同,尤宜上紧奉行,事乃无壅。盖天子之号令,譬之风霆,若风不能动而霆不能击,则造化之机滞而乾坤之用息矣。臣窃见近日以来,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抄到各部,既从停阁,或已题奉钦依,一切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至于应勘应报,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数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积,多致沉埋,干证之人,半在鬼录,年月既远,事多失真,遂使漏网终逃。国有不伸之法,覆盆自苦,人怀不白之冤,是非何由而明?赏罚何由而当?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复,若事了然,明白易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议处,以至耽延。其有合行议勘问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缓急,道里远近,严立限期,责令上紧奏报,该部置立号簿,发记注销。如有违限不行奏报者,从实查参,坐以违制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为贤否,然后人思尽职而事无壅滞也。伏乞圣裁。
四、核名实
臣闻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臣每见朝廷欲用一人当事者,辄有乏才之叹。窃以为古今人才,不甚相远,人主操用舍予夺之权,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无才焉”!臣不信也。惟名实之不核,拣择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则士之爵禄不重,而人怀侥幸之心,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恶得而不乏,事恶得而有济哉!臣请略言其概。夫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马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称人之才,不必试之而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及至贲事之时,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议,而大言不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沆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韦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訾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且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条陈连篇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钱榖者不对出纳之数,司刑名者未谙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举,凡此皆所谓名与实爽者也。如此则真才实能之士何由得进,而百官有司之职何由得举哉。故臣妄以为,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如得其道则举天下之士,唯上之所欲为无不应者。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仍乞敕下吏部严课之法,审名实之归,遵照祖宗旧制,凡京宫及外官三六年考满,毋得概引复职,滥给恩典,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以为殿最,若其功过未大显著,未可遂行黜涉者,乞将诰敕勋阶等项酌量裁与,稍加差等,以示激劝。至于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徙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在京各衙门佐贰官,须量之才器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则使之讲究职业,赞佐长官,如长官有缺即以佐贰代之,不必另索其属官,有谙练故事,尽心官守者,九年任满亦照吏部升授京职,高者即转本衙门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级相同者,不必更相调用,各处巡抚官果于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迁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参议久者即可迁参政,从事久者即可升副使,不必互转数易以滋劳扰,如此则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才亦不患其缺失矣,此外如臣言有未尽者,亦乞敕下该部,悉心请求条列具奏。伏乞圣裁。
五、固邦本
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恭惟皇上嗣登大宝,首下蠲恤之诏,黎元忻忻,方切更生。独昨岁以元年,蠲赋一半,国用不足,又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不得已差四御史分道督赋,三督御史清理屯监,皆一时权宜以佐国用之急。而人遂有苦其搜刮者,臣近日访之外论,皆称不便,缘各御史差出,目见百姓穷苦亦无别法,清查止将官库所储,尽行催解。以致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赈,两广用兵供饷百出而不能支,是国用未充而元气已耗矣。臣窃以为天之生财,在官在民,止有此数,譬之于人,禀赋强弱自有定分,善养生者唯樽节爱惜,不以嗜欲戕之,亦皆足以却病而延寿。昔汉昭帝承武帝多事之后,海内虚耗,霍光佐之节俭省用,与民休息,行之数年,百姓阜安,国用遂足。然则与其设法征求,索之于有限之数以病民,孰若加意省俭,取之于自足之中以厚下乎。仰惟皇上即位以来,凡诸斋蘸土木淫侈之费悉行停革,虽大禹之克勤克俭不是过矣,然臣窃以为,矫枉必须过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省节,恐不能救也。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仍乞敕下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其守令贤否殿最,惟以守巳端洁,实心爱民乃与上考称职,不次擢用,若但善事上官,干理薄书而无实政及于百姓者,虽有才干局止于中考,其贪污显著者,严限追赃,押发各边,自行输纳,完日发遣发落,不但惩贪,亦可以为实边之一助,再乞敕下户部,悉心讲求财用之所以日匮者,其弊何在,今欲措理其道何由,今俗侈糜,官民服舍俱无限制,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内之官府造作,侵欺冒破,奸徒罔利,有名无实,各衙门在官钱粮,漫无稽查,假公济私,官吏滋弊。凡此耗财病民之大者,若求其害财者而去之,则亦何必索之于穷困之民,以自耗国家之元气乎。前项催督御史事完之后,宜即令回京,此后不必再差,重为地方之病。其屯监各差都御史,应否取回别用。但责成于该管抚按使之悉心清理,亦乞敕下该部从长计议,具奏定夺,以后上下唯务清心省事,安静不扰,庶民生可遂而邦本获宁也,伏乞圣裁。
六、饬武备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迩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比者屡蒙圣谕,严饬边臣,人心思奋,一时督抚将领等官,颇称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但战乃危事,未可易言,应从容审图,以计胜之耳。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机要所在,惟在皇上赫然奋发,先定圣志,圣志定,而怀忠蕴谋之士得效于前矣,今谭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有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发励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犹恐人心玩遏日久,尚以虚文塞责。伏乞敕下兵部,申饬各编督抚,务将边事着实举行,俟秋防毕日,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庶沿边诸郡,在在有备而虏不敢窥视也。再照祖宗时,京营之兵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八九万人,若使训练有方,亦岂尽皆无用?但士骄惰,法令难行,虽春秋操练,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礼,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阅之礼,以细武事而戒不虞。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辇觳之下,常有数万精兵,得居重而驭轻之道,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诚转弱为强之一机也。伏乞圣裁。

1175
唐代 马周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
  臣历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
  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废自然须人徒行文书役之如故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养之。
  昔唐尧茅茨土阶,夏禹恶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复可行于今。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工,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后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事迹可见。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臣闻昧旦丕显,后世犹怠,作法于理,其弊犹乱。陛下少处民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
  臣窃寻往代以来成败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之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则无益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惟在百姓苦乐。但贮积者固是国之常事,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若人劳而强敛之,竟以资寇,积之无益也。然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已躬为之,故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国被水旱之灾,边方有风尘之警,狂狡因之窃发,则有不可测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若以陛下之圣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求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1003
明代 张居正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疾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告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
  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材,素未尝留意以蓄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玷用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此也。
  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才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于此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
  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还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为万世之利,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厉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法日:“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豫防之图,在此时矣,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
  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日:“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
  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为此特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841
明代 朱元璋

  孝子皇帝元璋谨述:
  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餙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其辞曰: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计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
  予亦何有,心惊若狂,乃与兄计,如何是常?兄云去此,各度凶荒。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
  汪氏老母,为我筹量,遣子相送,备醴馨香,空门礼佛,出入僧房。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云水飘飏。
  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
  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飘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一浮云乎三载,年方二十而强。
  时乃长淮盗起,民生攘攘,於是思亲之心昭著,日遥盻乎家邦。
  已而既归,仍复业於觉皇,住方三载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颖,次及凤阳之南厢。未几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号令彰彰 。
  友人寄书,云及趋降,既忧且惧,无可筹详,傍有觉者,将欲声扬。
  当此之际,逼迫而无已,试与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奋臂而相戕?知者为我画计,且祷阴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详。
  神乃阴阴乎有警,其气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即起趋降而附城,几被无知而创。
  少顷获释,身体安康,从愚朝暮,日日戎行,元兵讨罪,将士汤汤,一攫不得,再攫再骧,移营易垒,旌旗相望。
  已而解去,弃戈与枪,予脱旅队,驭马控缰,出游南土,气舒而光。
  倡农夫以入伍,事业是匡,不逾月而众集,赤帜蔽野而盈冈,率度清流,戍守滁阳。
  思亲询旧,终日慨慷,知仲姊已逝,独存驸马与甥双。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殁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
  於是家有眷属,外练兵钢,羣雄并驱,饮食不遑。暂戍和州,东渡大江,首抚姑熟,礼仪是尚。遂定建业,四守关防,砺兵秣马,静看颉颃。
  羣雄自为乎声教,戈矛天下铿锵;元纲不振乎彼世祖之法,豪杰何有乎仁良。予乃张皇六师,飞旗角亢,勇者效力,智者赞襄。
  亲征荆楚,将平湖湘,三苗尽服,广海入疆。命大将军,东平乎吴越,齐鲁耀乎旌幢,西有乎伊洛崤函,地险河湟,入胡都而市不易,肆虎臣露锋刃而灿若星鋩。
  已而长驱乎井陉,河山之内外民庶咸仰。关中即定,市巷笙簧,玄菟乐浪,以归版籍,南藩十有三国而来王。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
  欲厚陵之微葬,卜者乃曰不可,而地且藏。於是祀事之礼已定,每精洁乎蒸尝,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勒石铭於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彷佛於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飨 。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七月吉日建。

417
明代 归有光

  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公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匾,以书来求余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日:“汝明勖偶王,在宜,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己者。当宋皇桔、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宫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概于中也已。

846
明代 归有光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堙,以隍为江,未必然也。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人于海。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中丞游宦二十余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有楼翼然出于城阈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日:见村。余闻过之,延实为具饭。念营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耆,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怅者久之。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帐然而返。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中丞自幼携策人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延实既不能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自古大臣子孙早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925
明代 归有光

  斋,故市廛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右,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项脊生日:“余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闼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春游者。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廛,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日:“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
  铭日:
  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余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
  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静于外,不静于心。余兹是惧,惕焉靡宁。左图右书,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于神圣;何必罗浮,能敬斯静。鱼龙万怪,海波自清。火热水濡,深夜亦惊。能识鸢鱼,物物道真。我无公朝,安有市人?
  是内非外,为道为释。内外两忘,圣贤之极。目之畏尖,荆棘满室。厥恐惴惴,危阶是习。,余少好僻,居如处女。见人若惊,噤不能语。出应世事,有如束缚。所养若斯,形秽心忸。矧伊同胞,举目可恻。藩篱已多,去之何适?皇风既邈,淳风日漓。谁任其责,吾心孔悲。人轻人类,不满一瞬。孰涂之人,而非尧、舜!

1025
唐代 王勃

  昔者,万人疾疫,神农鞭草而救之;四维凋瘵,夏禹刊木以除之。岂非物外其性,则道功出,事愆其和,则任迹著。傍稽素篆,仰叩元扉,即时义而规大觉。因彝伦而伫真谛。向使三灾克殄,八正咸修,人握戒珠,家藏宝印,则三十二相,不可得而视也;八万四千法,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圣人以运否而生,佛机以道丧而显。况迦维授手,摩竭推心,高张妙用之功,自拯横流之弊,盖不获己,岂徒然哉?故能业拥大千,化形真一,由乐推而起七觉,因来苏而坐三昧。发挥五演,以寂灭为身常;提挈四流,用慈悲为化迹。黑风宵遁,波旬忘反噬之心;绿沼晨开,天常识问津之所。括夷涂于九相,蹇步其安;纳慧晷于重昏,迷方自晓。大矣哉!应物而起,兴运而终,至自于昆冥,复归于无后。虽金沙宴驾,双林无可作之期;而玉牒遗文,六尘有经行之俗。象法不可以无主,微言不可以遂丧。六千罗汉,竞结香缘;五百仙人,分开讲肆;星龛月殿,俄盈震旦之墟;凤刹蜺旌,坐遍阎浮之域。屈伸阖辟,其道大矣哉!
  夫宝庄严寺舍利塔者,梁大同三年(537年),内道场沙门云裕法师所立也。其琅邪贵族,则汉庭峻节,祖德犹传;《梁甫》高吟,嘉声未遂。法师夙登真地,深入慧门,照果业于三明,拂尘劳于八解。羊车绮岁,悬欣半月之词;凤阁觿年,已振弥天之响。道惟坚固,行乃头陀。百结斯安,斥罗绡而不御;十珍虽贵,对藜藿而甘心。于时以丕应天人,大宏缁侣;法师至诚幽感,独步元宗。岂直王公钦振锡之风;固亦天子,降同舆之礼。宝瓶宵注,则雨露随轩;玉柄朝撝,则风霜满席。既而素怀有在,潜营摈俗之图;爰定我居,首托栖霞之寺。尔乃岩开石溜,邑跨金陵。鱼峰多赞呗之欢,虎溪有送迎之限。紫箩山径,居藏胜缘;青松磵户,坐谐幽致,枕石濑流者久之。
  原夫见化有缘,应身欲谢;昊天罔极,追怀自远。故有诸天会聚,共位神光,列国交兵,独超尘劫。译求其致,岂不深哉?然则麟风下灵,犹称瑞贶;玉石微玩,尚腾精彩。亦有楚铎沦照,擢紫霭以冲星;周鼎沉华,吐黄云而喷景。诚浩作者之述,足称希代之贵。况乎释迦妙相,如来真骨,虽八万四千之宝塔,散在群方;而九十二道之灵虹,终闻间出。立诚斯应,瞻庭庑而时逢;非德不邻,历山川而罕致。是以优填顿颡,思存电下之光;波匿投身,愿奉岩间之影。粤在梁武,精求不暇,以为秦登碣石,而事止寻仙;汉索瀛洲,而心非好善,于是斋筵凤设,上祈忉利之宫;讲帐星随,下请龙王之藏。轻赍棹海,重赏梯山,庶玉匣之全移,幸金棺之半启。以法师智遗人我,识洞幽明;思假妙因,冀通灵感。爰承纶綍,载践沦溟。过石门而右指,历铜标而左顾。乘桴月溯,戒楫星沼。相彼遐陬,实维荒裔。一音演说,本承听教之乡;五日继明,素隔照临之域。珍奇乃萃,圣德攸传。则知有感必臻,信覃幽境,不行而至,岂隔殊方?法师既达国城,式敷朝命。受铣筐而顶礼,抚瑶缄而跪发。尽收其宝,重载而归。亦犹珠匿弊衣,须马鸣而后用;金藏陋宇,待龙树而方开。梁氏之都,妙算而仰神光,家之繇也。炎凉可质,往返九十旬;楫柂不辍。风潮八千里。以大同三载,届于兹邑。法师性丰幽澹,质固虚羸,绵历是淹,疲疴屡积。维摩见病,益伸方便之门;道安谢归,思远朝庭之事。愿居此刹,有诏许焉。仍分舍利,俾宏真福。
  国惟瓯骆,郡实番禺。尔其封疆跨蹑之壮,海陆会同之冲,上当星纪,下裂坤维。阶百越而邻三吴,轵雕题而辄交趾。神仙气色,汀洲建不死之乡;舜禹精灵,原隰现行宫之地。闾阎雾扑,士女云流。讴歌有霸道之余,毗俗得华风之杂。蜃楼高峙,犹埋夕帐;螺台峻积,尚识朝基。信夷夏之奥区,而仙灵之窟宅也。此寺乃曩在宋朝,早延题目。法师聿提神足,愿启规模,爰于殿前,更须弥之塔。因缘盛力,人以子来。征日官而正墨,集风师而举草。育王奔命,扫地户而献神兵;梵事驰心,感天官而下灵匠。崇阶遽积,宝树俄周,不殊仙造,还如涌出。故其粉画之妙、丹青之要,璇基岌其六峙,琱关纷其四照。仙楹架雨,若披云翳之宫;采槛临风,似遏扶摇之路。散华珰于月径,璧合非遥;拨罾网于星浔。珠连可验。玉虬承溜。傃云窦而将骞,金爵提甍,拂烟衢而待翥。瑶窗绣户,洞达交辉;方井圆泉,参差倒景。雕镌备勒,飞禽走兽之奇;藻绘争开,复地重天之变。悬梁九息,良马踆走而未穷;迭蹬三休,的卢骋犍而知倦。是栖银椁,用府琼函,采舍卫之遗模,得浮图之故事。爰自梁末,以迄皇初,城邑屡新,轩墀若旧。虽复百魔蜩沸,听鼓铎而怀音;六贼蜂屯,仰椽栾而革面。多回净施,罕犯仁宫。则知遐吹所会,斯同偃草;慈云所润,岂直流根?故能比蜀守之祠堂,长为典制;均鲁王之秘殿,若有明征。宜其作镇一隅,俯炎荒而独秀;盘基有地,冠终古而长存者乎?
  国家业拥太初,事用皇极。高祖以援危拨乱,伏紫气而登三;太宗以端拱继明,自黄离而用九。皇上缵乾坤之令业,振文武之英风。太阶平而百度理,中国定而兆人乐。时和岁阜,邑颂涂歌。以五刑不用,六械徒设。舟车四达,谁论贡赋之差;襟带八荒,非复华夷之隔。天宝降,地符升,水石甄祉,飞沈效庆。虽叶和制变,实赖交思之功;而持盈守成,亦资连帅之助。
  大中大夫使持节广韶等州都督李某,早登清贯,夙践崇轩。嘉猷迥发于天朝,善政果行于期月。越溪仙锷,吐光芒而骇人;岱岭寒松,排风飚以成性。美哉!称由功著。鹘响彻于云霄;方为时须,熊轼疲于道路。广陵单毂,如送张纲;渤海乱绳,复思龚遂。王尊皂盖,欣临折坂之前;吴隐朱輧,更集贪泉之右。高风夙著,佛化横飞,群盗屏迹而归农,奸吏闻风而去职。京坻坐积,圄犴潜回。汲黯之卧淮扬,直闻清净;王堂之居汝郡,但举贤良。用能使槛阱不施,猛兽巡江而远窜,市廛无扰,商旅倍道而相欢。飓风寝毒,炎埃罢厉。人称有道,家实无为。加以援翰写心,自契真廉之旨,高谈见意,不逾元默之津。学究儒林,真穷释部;知通人事,且味禅宗。道可以知归,物繇其显会。
  是岁也。忽于此塔,重睹神光,玉林照灼,金山具足。倏来忽往,类奔电之舍云,吐焰流精,若繁星之转汉。倾都共仰,溢郭周宽,士女几乎数里,光景动乎七重,实孟冬之日也。观夫至道不私,瑞生必由乎乐国;庆基有会,福至必依于善人。自非化足动微,教非饰迹,何以发真如之盛契,壮实相之辉华?在昔凤集颖川,宣后归功于良守;龙游湘浦,章帝布德于贤臣。历选前猷,兹为故实,然后上和下睦,主圣臣良。灭火返风,虽有辞于进壤,母修子应,亦何愧于当仁?至于百越衣缨,三阁耆老。或代传篁竹,气推丹桂之城;家擅芝兰,名动苍梧之野。出平原而祛甲,拥崇闼以鸣钟。并为蕃部之恩,亲睹招提之瑞。同祈介福,共济斋坛,罄龙象于南洲,尽衣钵于西竺。会吞方丈,供备孟兰。法鼓振而沙界肃,洪钟锵而铁围净。妙财爰舍,法施争流。华毂牣于香城,文驷填宝厩。镪藏巨亿,更入僧田;价直百千,还登佛座。岂徒照车十乘,列隋氏之明珠,盈篚万金,积大颠之宝具而已?
  朝散大夫守长史某,地乘华绪,价偃名流。豫章擢而成干,骐骥生而蹑影。山涛天骨,无情吏隐之间;王衍风神,自出尘埃之表。自忝荣岭海,作式瀛幽。略其小术,包其大体。振温良之逸步,得毗赞之宏纲。布道移风,善宠邦政,归休置驿,独守家声。然而野老行歌,虽致功于露冕,蕃君坐啸,固藉美于题舆。化成异壤,抑由同德。故能道扬法教,挥斥盖缠,家怀方广之恩。人慕韦陀之学,传灯继爌,曳组成阴。下逮府僚,旁周县采,并志熏修,同希福慧。
  时有明威将军行禺府折冲都尉李公,天子之旧属,朝庭之夙将也。灵根自远,圣族多奇,受睇盻于甘泉,奉衣缨于平乐。青龙带剑,先超殿阁之荣;白虎衔珠,早陟斋坛之宠,自招皇诞,作镇边城。湟水楼船,遂劳都尉;灞陵车马,尚识将军。魂惊断雁之峰,恩尽沉鸢之浦。濡鳞涸辙,处定水而弥勤;抚翼香林,在穷途而更切。频光法会,荐委珠珍,护持攸仰,招提是属。其兆基也如此,经纶黼藻,其大矣域!爰有上座宝轮等,并妙根宿值,胜果将圆,翰飞般若之林,高步檀那之舍。慈矜密洞,散明月于谈筵;智锷相辉,化繁霜于宝刃。思琱琬琰,式播徽猷。弟子家嗣太丘,忝闺门之薄宦;地连睢涣,窃藻绘之余工,爰托下才,用旌高躅。岂知仲宣旅泊,方衔深井之悲;长聊罢归,空负凌云之气。我之怀矣,乃作铭曰:
  太息颓运 嗟乎失道 德弊为仁 物壮则老 絷猿情暗 求鸮计早 赤水沉珠 玄丘坠宝 皇矣妙觉 蒸然应期 宗深微妙 业奥慈悲 燃灯匡俗 舍筏济时 湼槃不住 般若无思 俯迹见生 和光不灭 色音虽昧 规模尚切 猗欤上人 穆彼维新 智倾八藏 心超六尘 凄凉毁宅 解脱迷津 鸿冥伫想 龙蛰存身 青盖遗邦 黄旗故服 原隰形势 江山重复 礀户秋月 岩磐夜烛 鼓钟于宫 声闻于外 聿求紫闼 言寻丹濑 绝域栖遑 惊涛颠沛 至诚冥感 神珍显会 甄陶设险 翼轸疏源 尉佗馀国 卢循旧边 邑居雄盛 人物殷全 是维乐土 实曰龙川 护持灵刹 庄严宝塔 基构鼎新 亭栾栌嶪 奔日宵排 归云晓纳 架壁三休 连甍四合 分惟星纪 境控天池 栋宇緜邈 衡津推移 神机丕应 瑞景潜仪 光合玉庑 彩动金枝 凡我寮庶 同嗟权实 周顗情勤 王蒙思逸 咫尺幽楗 往来灵室 共阴法堂 俱归慧日 四维信受 三明宏益 贝叶纷纶 龙华舄奕 讲肆宏敞 斋筵巨翼 供引纯陀 饭回香积 天人合契 幽显同心 倾家奉贿 破产移琛 轩裳敻鹜 缨佩交临 兰薰习远 檀那意深 伟哉连率 冲乎德化 职重隼裳 秩遵熊驾 酌贪贻则 还淳息诈 道济香城 祯凝宝舍 琳琅什种 杞梓缁徒 调轻僧会 辨折文殊 奔螭易失 令鼠难拘 愿刊贞珉 永冠康衢 伊我穷途 欣兹胜谒 文休泛海 仲翔游越 尚想知音 有怀明发 谬为雅顾 叨陪天骨 爰抽弱翰 式叙高纵 孤音易竭 独赏难逢 思起王粲 悲生蔡邕 岂无章甫 谁适为容

817
明代 瞿佑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以此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年及十六,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听焉。然而刘富而金贫,其子虽聪俊,门户甚不敌。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贫辞,惭愧不敢当。媒氏曰:“刘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许之矣。若以贫辞,是负其诚志,而失此一好姻缘也。今当语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诗礼,贵宅见求,敢不从命。但生自蓬筚,安于贫贱久矣,若责其聘问之仪,婚娶之礼,终恐无从而致。’彼以爱女之故,当不较也。”其家从之。媒氏复命,父母果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赘之入门可矣。”媒氏传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结亲,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过门交拜,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来后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孔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沿淮诸郡,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至正末,士诚辟土益广,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行至平江,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及至绍兴,则又调屯兵安丰矣;复至安丰,则回湖州驻扎矣。
  生来往江淮,备经险阻,星霜屡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终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俟,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是以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耳。”阍者曰:“然则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详言,以审其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之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其齿如汝所言,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本使宠之专房。汝信不妄,吾将告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趋入告。须臾,复出,领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将军,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服之,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经史子集,涉猎尽矣,盖素所习也,又何疑焉?”将军喜曰:“吾自少失学,乘乱崛起。方响用于时,趋从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启堆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
  生,聪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为求妻而来,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但欲一达其意,而终无便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书于片纸,拆布裘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曰:“天气已寒,吾衣甚薄,乞挤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内,以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翠翠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两月。一旦,告于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境,举目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侧,黄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乡作孤魂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路经湖州,过道场山下,见朱门华屋,槐柳掩映,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遽呼之入,访问父母存殁,及乡井旧事。仆曰:“娘子与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乱,我为李将军所掳,郎君远来寻访,将军不阻,以我归焉,因遂侨居于此耳。”仆曰:“予今还淮安,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饭吴兴之香糯,羹苕溪之鲜鲫,以乌程酒出饮之。明旦,遂修启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颓,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閤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径奔吴兴。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屋宇,乃东西两坟耳。方疑访间,适有野僧扶锡而过,叩而问焉。则曰:“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岂有人居乎?”大惊。取其书而视之,则白纸一幅也。
  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无从诘问其详。父哭于坟下曰:“汝以书赚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与我一见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踪秘迹,匿影潜形。我与汝,生为父子,死何间焉?妆如有灵,毋齐一见,以释我疑虑也。”是夜,宿于坟。以三更后,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悲号宛转。父泣而抚问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祸起萧墙,兵兴属郡。不能效窦氏女之烈,乃致为沙吒利之躯。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惠兰之弱质,配兹驵侩之下材。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叫九阍而无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弃旧恩,特勤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伉俪之情,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继殒。欲求袝葬,幸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父曰:“我之来此,本欲取汝还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将取汝骨迁于先垄,亦不虚行一遭也。”复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视膳庭闱;殁且无缘,不得首丘茔垄。然而地道尚静,神理宜安,若更迁移,反成劳扰。况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明日,以牲酒奠于坟下,与仆返棹而归。
  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

740
明代 瞿佑

  陇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骑射,驰骋弓马,以胆勇称,然而不事生产,为乡党贱弃。
  天历间,父友有任桂州监郡者,因往投焉。至则其人已殁,流落不能归。郡多名山,日以猎射为事,出没其间,末尝休息,自以为得所乐。
  有大姓钱翁者,以赀产雄于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钟爱,未尝窥门,虽姻亲邻里,亦罕见之。
  一夕,风雨晦冥,失女所在,门窗户闼,扃鐍如故,莫知所从往。闻于官,祷于伸,访于四境,悄无踪迹。翁念女切至,设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愿以家财—半给之,并以女事焉。”虽求寻之意甚切,而荏苒将及半载,竟绝音响。
  生一日挟鏃持弧出城,遇一麞,逐之不舍,遂越冈峦,深入涧谷,终莫能及。
  日巳曛黑,又迷来路,彷徨于垅坂之侧,莫知所适。已而烟昏云瞑,虎啸猿啼,远近黯然,若一更之后。遥望山顶,见一古庙,委身投之。
  至则尘埃堆积,墙壁倾颓,兽蹄鸟迹,交杂于中。生虽甚怖,然无可奈何,少憩庑下,将以待旦。
  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缘槛楣,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
  须臾,及门,有二红灯前导,为首者顶三山冠,绛帕首,披淡黄袍,束玉带,径据神案而坐。从者十余辈,各执器仗,罗列阶下,仪卫虽甚整肃,而状貌则皆豭貜之类也。
  生知为邪魅,取腰间箭,持满一发,正中坐者之臂,失声而走,群党一时溃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
  则见神座边鲜血点点,从大门而出,沿路不绝,循山而南,将及五里,得—大穴,血踪由此而入。生往来穴口,顾盼之际,草根柔滑,不觉失足而坠。
  乃深坑万仞,仰不见天,自分必死。旁边微觉有路,寻路而行,转入幽遽,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开朗,见一石室,榜曰:申阳之洞。
  守门者数人,装束如昨夕庙中所睹。见生,惊曰:“子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礼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医为业。因乏药材,入山采拾,贪多务得,进不知止。不觉失足,误坠于斯。触冒尊灵,乞垂觅宥。”
  守门者闻言,似有喜色,问之曰:“汝既业医,能为人治疗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门者大喜,以手加额曰:“天也!”
  生请其故。曰:“吾君申阳侯,昨因出游,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来斯,是天以神医见貺也。”乃邀生坐于门下,踉跄趋入,以告于内。
  顷之,出而传其主之命曰:“仆不善摄生,自贻伊戚,祸及股肱,毒流骨髓,厄运莫逃,残生待尽。今而幸值神医,获赐良剂,是受病者有再生之乐,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
  生遂摄衣而入,度重门,及曲房,帷幄衾褥,极其华丽。见一老猕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声不绝。美人侍侧者三,皆绝色也。生诊其脉,抚其疮,诡曰:“无伤也,予有仙药,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则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盖亦有缘耳。”
  遂倾囊出药,令其服之。群妖闻度世之说,喜得长生,皆罗拜于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获仙丹永命,吾等独不得沾刀圭之赐乎?”
  生遂罄其所赍,遍赐之,皆踊跃争夺,惟恐不预。其药盖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鸷兽,无不应弦而倒。有顷,群妖一时仆地,昏眩无知矣。
  生顾宝剑悬于石壁,取而悉斩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头。疑三女为妖,欲并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为妖猴所摄,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听!”问其姓名居址,其—即钱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
  生虽能除去群妖,然无计以出。愤闷之际,忽有老父数人,不知自何来,皆身被褐裘,长须乌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久有此土,近为妖猴所据,力弗能敌,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图之。不意君能为我扫除仇怨,荡涤凶邪,敢不致谢!”
  各于袖中出金珠之属,置于生前。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见欺于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寿止五百岁,彼已八百岁,是以不敌。然吾等居此,与人无害也,功成行满,当得飞游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贪淫肆暴,害人祸物。今其稔恶不已,举族夷灭,盖亦获咎于天,假手于君耳。不然,彼之凶邪,岂君所能制耶?”生曰:“洞名申阳,其义安在?”
  曰:“猴乃申属,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旧号也。”生曰:“此地既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误陷于此,但得指引归途,谢物不用也。”
  曰:“果如是,亦何难哉!但请闭目半晌,即得遂愿。”生如其言,耳畔惟闻疾风暴雨之声。声止,开目,见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数辈从之,旁穿一穴,达于路口。
  生挈挚三女以出,径叩钱翁之门而归焉。翁大惊喜,即纳为婿,其二女之家,亦愿从焉。生一娶三女,富贵赫然。
  复至其处,求访路口,则丰草乔林,远近如一,无复旧踪焉。

238
明代 瞿佑

  永州之野,有神庙,背山临流,川泽深险,黄茅绿草,一望无际,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风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殿下,始克前往,如或不然,则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不辩,人物行李,皆随失之。如是者有年矣。
  大德间,书生毕应详,有事适衡州,道由庙下,囊橐贫匮,不能设奠,但致敬而行。未及数里,大风振作,吹沙走石,玄云黑雾,自后隐至。回顾,见甲兵甚众,追者可千乘万骑,自分必死,平日能诵《玉枢经》,事势既危,且行且诵,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止,天地开朗。所迫兵骑。不复有矣。
  仅而获全,得达衡州,过祝融峰,谒南岳祠,思忆前事,具状焚诉。是夜,梦駃卒来追,与之偕行,至大宫殿,侍卫罗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挂玉栅帘,帘内设黄罗帐,灯烛辉煌,光若白昼,严邃整肃,寂而不哗。应祥屏息俟命。
  俄一吏朱农角带,自内而出,传呼曰:“得旨问与何人有讼?”
  伏而对曰:“身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岂有田宅之足竞!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尝一入公门,无以仰答威问。”
  吏曰:“日间投状,理会何事?”
  应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实以贫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过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触神之怒,风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狈颠踣,几为所及,惊怖急迫,无处申诉,以致唐突圣灵,诚非得已。”
  吏入,少顷复出,曰:“得旨追对。”即见吏士数人,腾空而去。俄顷,押一白须老人,乌巾道服,跪于阶下。
  吏宣旨诘之曰:“汝为一方神祗,众所敬奉,奈何辄以威祸恐人,求其祀飨,迫此儒士,几陷死地,贪婪苦虐,何所逃刑!”
  老人拜而对曰:“某实永州野庙之神也,然而庙为妖蟒所据,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旷职已久。向者驱驾风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为。非某之过。”
  吏责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陈?”
  对曰:“此物在世已久,兴妖作孽,无与为比。社鬼祠灵,承其约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挥。每欲奔诉,多方抵截,终莫能达。今者非神使来追,亦焉得到此!”
  即闻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老人拜恳曰:“妖孽已成,辅之者众,吏士虽往,终恐无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殿上如其言,命一神将领兵五千而往。久之,见数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于庭下,若五石缸焉。
  吏顾应祥令还,欠伸而觉,汗流浃背。事讫回途,再经其处,则殿宇偶像,荡然无遗。问于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后,雷霆风火大作,惟闻杀伐之声,惊咳叵测。旦往视之,则神庙已为煨烬,一巨白蛇长数十丈,死于林木之下,而丧其元。其余蚺虺螣蝮之属无数,腥秽之气,至今未息。”考其日,正感梦时也。
  应祥还家,白昼闲坐,忽见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对事。”即挽其臂以往。及至,见王者坐大厅上,以铁笼罩一白衣绎帻丈夫,形状甚伟。自陈:“在世无罪,为书生毕应祥枉告于南岳,以致神兵降代,举族歼夷,巢穴倾荡,冤苦实甚。”
  应祥闻言,知为蛇妖挟仇捏诉,乃具陈其害人祸物、兴妖作怪之事,对辩于铁笼之下,往返甚苦,终不肯服。王者乃命吏牒南岳衡山府及帖永州城隍司征验其事。己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与毕应祥所言实事相同,方始词塞。
  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为妖,死犹妄诉,将白衣妖孽押赴酆都,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数人驱押之去,受其果报。
  王谓应祥曰:“劳君一行,无以相报”命吏取毕姓薄籍来,于应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寿一纪。”应祥拜谢而返。及门而寤,乃曲肱几上尔。

131
明代 瞿佑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
  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烩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
  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甃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
  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毶。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
  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
  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589
明代 瞿佑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
  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耦,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逦投西而去。
  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
  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灯同往也。”
  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
  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殁,家事零替,既无弟兄,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
  生留之宿,态度妖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极欢爱。天明,辞别而去,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
  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骷髏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旦,詰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为黄壤之容也,可不悲夫!”
  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当往物色之,则可知矣。”
  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处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
  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体,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箓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旦,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于门,一置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不来矣。
  一月有余,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都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
  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请于寺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女貌如生焉。寺僧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七,权厝于此,举家赴北,竟绝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
  自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痊可,杏则不起矣。
  居人大惧,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
  众遂至山,攀缘藤草,蓦越溪涧,直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童子调鹤。
  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严。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始释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
  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锦祆,金甲雕戈,皆长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妆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
  受命而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鞭菙挥扑,流血淋漓。道人呵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以纸笔授之,遂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
  乔生供曰:
  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侮将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
  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垅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
  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裹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十地列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
  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三人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则病瘖不能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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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瞿佑

  台人徐逸,粗通书史,以端午日入无台山采药。同行数人,惮于涉险,中道而返。
  惟逸爱其山明水秀,树木阴翳,进不知止,且诵孙兴公之赋而赞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诚非虚语也。”更前数里,则斜阳在岭,飞鸟投林,进无所抵,退不及还矣。
  踌躇之间,忽涧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岂有居人乎?否则必琳宫梵宇也。”遂沿涧而行,不里余,至一弄口,以巨石为门,入数十步。则豁然宽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朴,气质淳厚,石田茅屋,竹户荆扉,犬吠鸡鸣,桑麻掩映,俨然一村落也。
  见逸至,惊问曰:“客何为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采药,失路至此,遂相顾不语,漠然无延接之意。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称太学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泽深险,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游,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乃邀逸归其室。
  坐定,逸起问曰:“仆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久矣,未闻有此村落也。敢问。”上舍颦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难之人,若述往事,徒增伤感耳!”逸固请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于此矣。”
  逸大惊。上舍乃具述曰:“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既长,寓名太学,居率履斋,以讲《周易》为众所推。度宗朝,两冠堂试,一登省荐,方欲立身扬名,以显于世,不幸度皇晏驾,太后临朗,北兵渡江,时事大变。嗣君改元德祐之岁,则挈家逃难于此。其余诸人,亦皆同时避难者也。年深岁久,因遂安焉。种田得粟,采山得薪,凿井而饮,架屋而息。寒往暑来,日居月诸,但见花开为春,叶脱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
  逸曰:“今天子圣神文武,继元启运,混一华夏,国号大明,太岁在閼逢摄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载也”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为大明之世也!愿客为我略陈三代兴亡之故,使得闻之。”逸乃曰:“宋德祐丙子岁,元兵入临安,三宫迁北。是岁,广王即位于海上,改元景炎。未几而崩,谥端宗。益王继立,为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实元朝戊寅之岁也。元既并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历甲予一周有半而灭。今则大明肇统,洪武万年之七年也。盖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岁矣。”
  上舍闻之,不觉流涕。已而山空夜静,方籁寂然,逸宿于其室,土床石枕,亦甚整洁,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杀鸡为黍,以瓦盎盛松醪饮逸。上舍自制《金缕词》一阙,歌以侑觞曰: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闾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风、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阴容尾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歌罢,复与逸话前宋旧事,叠叠不厌,乃言。“宝祐丙辰,亲策进士,文天样卷在四,而理皇易为举首。贾似道当国,造第于葛岭,当时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岭南县令,献孔雀二,置之圃中,见其驯扰可爱,即除其人为本郡守。襄阳之围,吕文焕募人以蜡书告急于朝,其人恳于似道曰:‘襄阳之围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师相方且鋪张太平,迷惑主听,一旦虏马饮江,家国倾覆,师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贵耶?’遂扼吭而死。
  谢堂乃太后之侄,殷富无比,尝夜宴客,设水晶帘,烧沉香火,以径尺玛瑙盘,盛大珠四颗,光照一室,不用灯烛;优人献诵乐语,有黄金七宝酒瓮,重十数斤,即于座上赐之不吝。谢后临朝,梦天倾东南。一人擎之,力若不胜,蹶而复起者三。
  己而一日坠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觉而遍访于朝,得二人焉,厥状极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陆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万里去国,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计,攀辕忍舍去,城门既阖,多宿于野。
  贾似道出督,御白银铠,真珠马鞍;千里马二,一驮督府之印,一载制书并随军赏格,以黄帕覆之,都民罢市而观。出师之盛,末之有也。”
  又论当时诸臣曰:“陈宜中谋而不断,家铉翁节而不通,张世杰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达,其最优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数百言,皆历历可听。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归,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
  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
  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
  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
  度皇晏驾弓剑远,贾相出师茄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
  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
  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
  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
  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蒭。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挥袂而别。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记之。到家数日,乃具酒醴,携肴馔,率家僮辈赍往访之,则重冈叠蟑,不复可寻,丰草乔林,绝无踪迹。往来于樵蹊牧径之间,但闻谷鸟悲鸣,岭猿哀啸而己,竟惆怅而归。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而颜貌不衰,言动详雅,止若五六十者,岂有道之流欤?

68
明代 瞿佑

  令狐譔者,刚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灵,傲诞自得。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邻近,右乌老者,家赀巨宫,贪求不止,敢为不义,凶恶著闻。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苏。人问其故,则曰:“吾殁之后,家人广为佛事,多焚楮币,冥官喜之,因是得远。”譔闻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富者纳贿而得圭,贫者无赀而抵罪,岂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赋诗曰: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诗成,朗吟数过。是夜,四烛独坐,忽有二鬼使,状貌狞恶,径至其前,曰:“地府奉追。”譔大惊,方欲辞避,一人执其衣,一人挽其带,驱迫出门,足不履地,须臾已至。见大官府若世间台、省之状。二使将譔入门,遥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据案而坐。二使挟譔伏于阶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譔已至。”即闻王者厉声曰:“既读儒书,不知自检,敢为狂辞,诬我官府!合付犁舌狱。”遂有鬼卒数人,牵捽令去。譔大惧,攀挽槛楣不得去,俄而槛折,乃大呼曰:“令狐譔人间儒士,无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赐昭鉴!”见殿上有一绿袍秉笏者,号称明法,禀于王曰:“此人好訐,遽尔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责所犯,明正其罪,当无词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纸笔置于譔前,逼其供状。譔固称无罪,不知所供。忽闻殿上曰:“汝言无罪,所谓‘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谁所作也?”譔始大悟,即下笔大书以供曰:
  伏以混沦二气,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数。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币帛以通神,诵经文以諂佛。于是名山大泽,咸有灵焉;古庙丛祠,亦多主者。盖以群生昏瞆,众类冥顽,或长恶以不悛,或行凶而自恣。
  以强凌弱,恃富欺贫。上不孝于君亲,下不睦于宗党。贪财悖义,见利忘恩。天门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锉烧舂磨之状,具轮回报应之科,使为善者劝而益勤,为恶者惩而知戒,可谓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后仰;聪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遗。贫者入狱而受殃。宫者转经而免罪。惟取伤弓之鸟,每漏吞舟之鱼。赏罚之条,不宜如是。至如譔者,三生贱士,一介穷儒。左枝右梧,未免儿啼女哭,东涂西抹,不救命蹇时乖。偶以不平而鸣,遽获多言之咎。悔噬脐而莫及,耻摇尾而乞怜。今蒙责其罪名,逼其状伏。批龙鳞,探尤颔,岂敢求生;料虎头,编虎须,固知受祸。言止此矣,伏乞鉴之!
  王览毕,批曰:“令狐譔持论颇正,难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观所陈,实为有理,可特放还,以彰遗直。”仍命复追乌老,置之于狱。复遣二使送譔还家。譔恳二使曰:“仆在人间,以儒为业,虽闻地狱之事,不以为然,今既到此,可一观否?”二使曰:“欲观亦不难,但禀知刑曹录事耳。”即引譔循西廊而行,别至一厅,文簿山积,录事中坐,二使以譔入白,录事以朱笔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籒不可识。譔出府门,投北行里余,见铁城巍巍,黑雾涨天,守卫者甚众,皆牛头曳面,青体绀发,各执戈戟之属,或坐或立于门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见罪人无数,被剥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转其间,楚毒之声动地。至一处,见铜柱二,缚男女二人于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肠胃流出,以沸汤沃之,名为洗涤。譔问其故。曰:“此人在世为医。因疗此妇之夫,遂与妇通。已而其夫病卒,虽非二人杀之,原情定罪,与杀同也,故受此报。”又至一处,见僧尼裸体,诸鬼以牛马之皮覆之,皆成畜类。有趦趄未肯就者,即以铁鞭击之,流血狼藉。譔又问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贪淫茹荤,故令化为异类,出力以报人耳。”最后至一处,榜曰:“误国之门。”见数十人坐铁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二使指一人示譔曰:“此即宋朝秦桧也。谋害忠良,迷误其主,故受重罪。其余亦皆历代误国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驱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饥鹰啄其髓,骨肉糜烂至尽,复以神水洒之,业风吹之,仍复本形。此辈虽历亿万劫,不可出世矣。”譔观毕,求回。二使送之至家。譔顾谓曰:“劳君相送,无以为报。”二使笑曰:“报则不敢望,但请君勿更为诗以累我耳。”譔亦大笑。欠伸而觉,乃一梦也。及旦,叩乌老之家而问焉,则于是夜三更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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