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形式:
不限 文言文
清代 蒲松龄

陈华封,蒙山人。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忽一人奔波而来,首着围领,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停,汗下如流沈。陈起座,笑曰:“若除围领,不扇可凉。”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就与倾谈,颇极蕴藉。既而曰:“此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楼,暑气可消一半。”陈笑曰:“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因握手曰:“寒舍伊迩,请即迂步。”客笑而从之。
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客大悦,一举十觥。日已就暮,大忽雨,于是张灯于室,客乃解除领巾,相与磅礴。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无何,客酩酊眠榻上。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如盏大,数道厚膜间鬲如棂;棂外软革垂蔽,中似空空。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有一物状类小牛,随手飞出,破窗而去。益骇不敢复拨。方欲转步,而客已醒。惊曰:“子窥见吾隐矣!放牛癀出,将为奈何?”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实相告:我六畜瘟神耳。适所纵者牛癀,恐百里内牛无种矣。”陈故以养牛为业,闻之大恐,拜求术解。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一合亦效。”拱不复见。居无何,牛果病,瘟疫大作。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传,惟传其弟。弟试之神验。而陈自锉啖牛,殊罔所效。有牛两百蹄陵,倒毙殆尽;遗老牡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中心懊恼,无所用力。忽忆龛中掬土,念未必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后数年,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565
清代 蒲松龄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
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懜懜。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腼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女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约。”珍佩之,恒不去身。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跋骑,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乃命仆马往寻叟,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
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釭烛,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来?”生不暇陈,抱祛呜恻。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郎今来,仙缘有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女曰:“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回首峭壁镵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适。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愤极,腰中出镵,凿石攻进,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辩,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正忧惶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
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类。”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27
唐代 牛僧孺

余真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不至。更十余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家。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
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
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谁何?”
黄衣曰:“有客。”
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
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
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
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
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乞托命。”
太后遣轴帘,避席曰:“妾故汉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
太后着练衣亡,状貌瑰伟,不甚年高。劳余曰:“行役无苦乎?”
召坐。食顷间,殿内有笑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
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
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页,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高祖戚夫人大。”
余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隐身!”
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年低薄太后。后曰:“此元帝王嫱。”
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
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
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渐近。太后曰:“杨潘至矣。”
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修眸,容甚丽,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来。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
予即伏谒,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谓肃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
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小,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曰:“齐潘淑妃”余拜之,如妃子。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尽如王者。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
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宝中官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得至。”
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
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说,懊恼东昏侯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
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
余对曰:“今皇帝,先帝长子。”
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
太后曰:“何如主?”
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
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
余曰:“民间传圣武。”
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遂辍。
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座。(《西京杂记》云:高祖与夫人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
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
薄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
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
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
再三邀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
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且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
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
绿珠乃谢而作诗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辞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
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成长,固不可。且不宜如此。”
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
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
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
太后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殊累若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
昭君不对,低然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
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
更索酒。酒再行,已。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命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此十余里,有薄后庙。”
余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161
唐代 张读

陇西李征,皇族子,家于虢略。微少博学,善属文。弱冠从州府贡焉,时号名士。天宝十载春于尚书右丞杨没榜下登进士第。后数年,调补江南尉。征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每同舍会,既酣,顾谓其群官曰:“生乃与君等为伍耶!”
其僚佐咸嫉之。及谢秩,则退归闭门,不与人通者近岁余。
后迫衣食,乃具妆东游吴楚之间,以干郡国长吏。吴楚人闻其声固久矣。及至,皆开馆以俟之。宴游极欢。将去,悉厚遗以实其囊橐。征在吴楚且周岁,所获馈遗甚多。西归虢略。未至,舍于汝坟逆旅中。忽被疾发狂,鞭捶仆者。仆者不胜其苦。如是旬余,疾益甚。无何,夜狂走,莫知其适。家僮迹其去而伺之,尽一月而征竟不回。于是仆者驱其乘马,挈其囊橐而远遁去。
至明年,陈郡袁傪以监察御史奉诏使岭南,乘传至商于界。晨将发,其驿者白曰:“道有虎暴而食人,故过于此者,非昼而莫敢进。今尚早,愿且驻车,决不可前。”
傪怒曰:“我天子使,众骑极多,山泽之兽能为害耶?”
遂命驾去。行未尽一里,果有一虎自草中突出。傪惊甚。俄而虎匿身草中,人声而言曰:“异乎哉,几伤我故人也!”
傪聆其音似李征。傪昔与征同登进士第,分极深,别有年矣。忽闻其语,既惊且异,而莫测焉。遂问曰:“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
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我李征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
傪即降骑。因问曰:“李君,李君,何为而至是也?”
虎曰:“我自与足下别,音问旷阻且久矣。幸喜得无恙乎,今又去何适?向者见君,有二吏驱而前,驿隶挈印囊以导。庸非为御史而出使乎?”
傪曰:“近者幸得备御史之列,今乃使岭南。”
虎曰:“吾子以文学立身,位登朝序,可谓盛矣。况宪台清峻,分乣百揆,圣明慎择,尤异于人。心喜故人居此地,甚可贺。”
傪曰:“往者吾与执事同年成名,交契深密,异于常友。自声容间阻,时去如流,想望风仪,心目俱断。不意今日,获君念旧之言。虽然,执事何为不我见,而自匿于草莽中?故人之分,岂当如是耶?”
虎曰:“我今不为人矣,安得见君乎?”
傪即诘其事。虎曰:“我前身客吴楚,去岁方还。道次汝坟,忽婴疾发狂走山谷中。俄以左右手据地而步,自是觉心愈狠,力愈倍。及视其肱髀,则有厘毛生焉。又见冕衣而行于道者、负而奔者、翼而翱者、毳而驰者,则欲得而啖之。既至汉阴南,以饥肠所迫,值一人腯然其肌,因擒以咀之立尽。由此率以为常。非不念妻孥,思朋友,直以行负神祗,一日化为异兽,有腼于人,故分不见矣。嗟夫!我与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今日执天宪,耀亲友,而我匿身林薮,永谢人寰,跃而吁天,俯而泣地,身毁不用。是果命乎?”
因呼吟咨嗟,殆不自胜,遂泣。傪且问曰:“君今既为异类,何尚能人言耶?”
虎曰:“我今形变而心甚悟,故有摚突。以悚以恨,难尽道耳。幸故人念我,深恕我无状之咎,亦其愿也。然君自南方回车,我再值君,必当昧其平生耳。此时视君之躯,犹吾机上一物。君亦宜严其警从以备之,无使成我之罪,取笑于士君子。”
又曰:“我与君真忘形之友也,而我将有所托,其可乎?”
傪曰:“平昔故人,安有不可哉?恨未知何如事,愿尽教之。”
虎曰:“君不许我,我何敢言?今既许我,岂有隐耶?初我于逆旅中,为疾发狂。既入荒山,而仆者驱我乘马衣囊悉逃去。吾妻孥尚在虢略,岂念我化为异类乎?君若自南回,为赍书访妻子,但云我已死,无言今日事。幸记之!”
又曰:“吾于人世且无资业,有子尚稚,固难自谋。君位列周行,素秉夙义,昔日之分,岂他人能右哉?必望念其孤弱,时赈其乏,无使殍死于道途,亦恩之大者。”
言已又悲泣。傪亦泣曰:“傪与足下休戚同焉,然则足下子亦傪子也。当力副厚命,又何虞其不至哉?”
虎曰:“我有旧文数十篇未行于代,虽有遗稿,尽皆散落,君为我传录,诚不敢列人之阈,然亦贵传于子孙也。”
傪即呼仆命笔,随其口书,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远。傪阅而叹者再三。虎曰:“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传乎?”
又曰:“君衔命乘传,当甚奔迫。今久留驿隶,兢悚万端。与君永诀,异途之恨,何可言哉?”
傪亦与之叙别,久而方去。傪自南回,遂专命持书及摚赙之礼,寄于征子。月余,征子自虢略来京诣傪门,求先人之柩。傪不得已,具疏其事。后傪以己俸均给征妻子,免饥冻焉。傪后官至兵部侍郎。

496
唐代 牛僧孺

元和中,饶州刺史齐推女,适陇西李某。李举进士,妻方娠,留至州宅,至临月,迁至后东阁中。其夕,女梦丈夫,衣冠甚伟,瞑目按剑叱之曰:“此屋岂是汝腥秽之所乎!亟移去。不然:且及祸。”
明日告推,推素刚烈,曰:“吾忝土地主,是何妖孽能侵耶!”
数日,女诞育,忽见所梦者,即其床帐乱殴之。有顷,耳目鼻皆流血而卒。父母伤痛女冤横,追悔不及,遣遽告其夫,俟至而归葬于李族,遂于郡之西北十数里官道权瘗之。李生在京师下第将归,闻丧而往。比至饶州,妻卒已半年矣。李亦粗知其死不得其终,悼恨既深,思为冥雪。至近郭,日晚,忽于旷野见一女,形状服饰,似非村妇,李即心动,驻马谛视之,乃映草树而没。李下马就之,至,则真其妻也。相见悲泣,妻曰:“且无涕泣,幸可复生。俟君之来,亦已久矣。大人刚正,不信鬼神,身是妇女,不能自诉。今日相见,事机校迟。”
李曰:“为之奈何?”
女曰:“从此直西五里鄱亭村,有一老人姓田,方教授村儿,此九华洞中仙官也,人莫之知。君能至心往来,或冀谐遂。”
李乃径访田先生,见之,乃膝行而前,再拜称曰:“下界凡贱,敢谒大仙。”
时老人方与村童授经,见李,惊避曰:“衰朽穷骨,旦暮溘然,郎君安有此说?”
李再拜,扣头不已,老人益难之。自日宴至于夜分,终不敢就坐,拱立于前。老人俯首良久曰:“足下诚恳如是,吾亦何所隐焉。”
李生即顿首流涕,具云妻枉状。
老人曰:“吾知之久矣,但不蚤申诉,今屋宅已败,理之不及。吾向拒公,盖未有计耳。然试为足下作一处置。”
乃起从北出,可行百步余,止于桑林,长啸。倏忽见一大府署,殿字环合,仪卫森然,拟于王者。田先生衣紫帔,据案而坐,左右解官等列待。俄传教呼地界人。须臾,十数部各拥有百余骑,前后奔驰而至。其帅皆长丈余,眉目魁岸,罗列于门屏之外,整衣冠,意绪苍惶,相问今有何事。须臾,谒者通地界庐山神、江渎神、彭蠡神等皆趣女入。田先生问曰:“比者此州刺史女,因产为暴鬼所杀,事甚冤滥,尔等知否?”
皆俯伏应曰:“然。”
又问:“何故不为申理?”
又皆对曰:“狱讼须有其主。此不见人诉,无以发摘佞。”
又问:“知贼姓名否?”
有一人对曰:“是西汉鄱县王吴芮。今刺史宅,是芮昔时所居。至今犹恃雄豪,侵占土地,往往肆其暴虐,人无奈何。”
田先生曰:“即追来!”
俄顷,缚吴芮至。先生诘之,不伏。乃命追阿齐旨。良久,见李妻与吴芮庭辩。食顷,吴芮理屈,乃曰:“当是产后虚弱,见某惊怖自绝,非故杀。”
田先生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
遂令执送天曹,回谓速检李氏寿命几何。顷之,吏云:“本算更合寿三十二年,生四男三女。”
先生谓群官曰:“李氏寿算长,若不再生,议无厌伏。公等所见何如?”
有一老吏前启曰:“东晋邺国下有一人横死,正与此事相当。前使葛真君!”
断以具魂作本身,却归生路。饮食言语,嗜欲追游,一切无异。但至寿终,不见形质耳。”
田先生曰:“何谓具魂?”
吏曰:“生人三魂七魄,死则散离,本无所依。今收合为一体,以续弦胶涂之。大王当街发遣放回,则与本身同矣。”
田先生曰:“善。”
即顾谓李妻曰:“作此处置,可乎?”
李妻曰:“幸甚!”
俄见一吏,别领七八女人来,与李妻一类,即推而合之。有一人持一器药,状似稀饧,即于李妻身涂之。李氏妻如空中坠地,初甚迷闷,天明尽失夜来所见,唯田先生及李氏夫妻三人共在桑林中。田先生顾谓李生曰:“相为极力,且喜事成,便可领归。见其亲族,但言再生,慎无他说。吾亦从此逝矣。”
李遂同归至州,一家惊疑,不为之信。久之,乃知实生人也。自尔生子数人。其亲表之中,颇有知者,云:“他无所异,但举止轻便,异于常人耳。”

141
唐代 牛肃

开元初修法驾,东海马待封能穷伎巧,于是,指南车、记里鼓、相风鸟等,待封皆改修,其巧逾于古。待封又为皇后造妆具,中立镜台,台下两层,皆有门户。后将栉沐,启镜奁后,台下开门,有木妇人手执中栉至;后取已,木人即还。至于面脂妆粉,眉黛髻花,应所用物,皆木人执;继至,取毕即还,门户后闭。如是供给皆木人。后即妆罢,诸门皆阁,乃持去。其妆台金银彩画,木妇人衣服装饰,穷极精妙焉。待封既造卤簿,又为后帝造妆台,如是数年,敕但给其用,竟不拜官。待封耻之。又奏请造欹器、酒山扑满等物,许之。皆以白银造作。其酒山扑满中,机关运动,或四面开定,以纳风气;风气转动,有阴阳向背,则使其外泉流吐纳,以挹杯斝;酒使出入,皆若自然,巧逾造化矣。既成奏之,即属宫中有事,竟不召见。待封恨其数奇,于是变姓名,隐于西河山中。
至开元末,待封从晋州来,自称道者吴赐也,常绝粒矣。与崔邑令李劲造酒山扑满、欹器等。酒山立于盘中,其盘径四尺五寸,下有大龟承盘,机运皆在龟腹内。盘中立山,山高三尺,峰峦殊妙。盘以木为之,布漆其外;龟及山皆漆布脱空,彩画其外。山中虚,受酒三斗。绕山皆列酒池,池外复有山围之。池中尽生荷,花及叶皆锻铁为之。花开叶舒,以代盘叶;设脯醢珍果佐酒之物于花叶中。山南半腹有龙,藏半身于山,开口吐酒。龙下大荷叶中,有杯承之;杯受四合,龙吐酒八分而止。当饮者即取之。饮酒若迟,山顶有重阁,阁门即开,有催酒人具衣冠执板而出;于是归盏于叶,龙复注之,酒使乃还,阁门即闭;如复迟者,使出如初,直至终宴,终无差失。山四面东西皆有龙吐酒,虽覆酒于池,池内有穴,潜引池中酒纳于山中,比席阑终饮,池中酒亦无遗矣。欹器二,在酒山左右。龙注酒其中,虚则欹,中则平,满则覆,则鲁庙所谓“侑坐之器”也。君子以诫盈满,孔子观之以诫焉。杜顶造敬器不成,前史所载;若吴赐也,造之如常器耳。

960
唐代 皇甫枚

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谐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其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此数联为绝矣。
一女僮曰绿翘,亦明慧有色。忽一日,机为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客。但云在某处。”
机为女伴所留,迨暮方归院。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炼师不在,不舍辔而去矣。”
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私。及夜,张灯扃户,乃命翘入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实自检御,不令有似是之过,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炼师不在。’客无言。策马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炼师无疑。”
机愈怒,裸而笞百数,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炼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毙于毒手矣!无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强魂,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纵尔浮佚。”
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子春正月也。
有问翘者,则曰:“春南霁,逃矣。”
客有宴于机室者,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痕且腥。客既出,窍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睹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具,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绿翘貌如生平。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241
唐代 张读

吴全素,苏州人,举孝廉,五上下第。元和十二年寓居长安永兴里。十二月十三日夜既臥,见二人白衣执简,若贡院引榜来召者。全素曰:“礼闱引试分甲有期,何烦夜引。”
使者固邀,不得已而下床随行。不觉过子城,出开远门二百步,正北行,有路阔二尺已来此外尽目深泥。见丈夫妇人捽之者,拽倒者,杻枷者,锁身者,连裾者,僧者,道者,囊盛其头者,面缚者,散驱行者,数百辈皆行泥中,独全素行平路。约数里入城郭,见官府同列者千余人。军吏佩刀者,部分其人,率五十人为一引。引过,全素在第三引中。
其正衙有大殿,当中设床几,一人衣绯而坐,左右立吏数十人。衙吏点名,便判付司狱者,付碨狱者,付矿狱者,付汤狱者,付火狱者,付案者。闻其付狱者,方悟身死。见四十九人皆点付讫,独全素在,因问其人曰:“当衙者何官?”曰:“判官也。”遂诉曰:“全素忝履儒道,年禄未终,不合死。”判官曰:“冥官案犊,一一分明,据籍帖追,岂合妄诉?”全素曰:“审知年命未尽,今请对验命籍。”乃命取吴郡户籍到,捡得吴全素,元和十三年明经出身,其后三年衣食,亦无官禄。判官曰:“人世三年,才同瞬息,且无荣禄,何必却回;既去即来,徒烦案犊!”全素曰:“辞亲五载,得归即荣;何况成名,尚余三载,伏乞哀察。”判官曰:“任归。”仍诫引者曰:“此人命薄,宜令速去,稍似延迟,即突明矣。引者受命,即与同行。出门外,羡而泣者不可胜纪。既出城,不复见泥矣。复至开远门,二吏谓全素曰:“科命甚薄,突明即归,得不见判官之命乎?我皆贫,各惠钱五十万,即无虑矣。”全素曰:“远客又贫,如何可致?”吏曰:“从母之夫,居宣阳为户部吏者,甚富,一言可致也。”既同诣其家,二吏不肯上阶,令全素入告。其家方食煎饼。全素至灯前拱曰:“阿姨万福。”不应。又曰:“姨夫安和。”又不应,乃以手笼灯,满堂皆暗。姨夫曰:“何不抛少物?夜食香物,鬼神便合恼人。”
全素既憾其不应,又目为鬼神,意颇忍之。青衣有执食者,其面正当,因以手掌之,应手而倒。家人竞来拔发喷水,呼唤良久方悟。全素既言情不得,下阶问二吏。吏曰:“固然,君未还生,非鬼而何?鬼语而人不闻,笼灯行掌,诚足以骇之。”
曰:“然则何以言事?”
曰:“以吾唾,涂人大门,一家睡;涂人中门,门内人睡;涂堂门,满堂人睡。可以手承吾唾而涂之。”
全素掬手,二吏交唾,逡巡掬手以涂堂门。才毕,满堂欠伸,促去食器,遂入寝。二吏曰:“君入,去床三尺,立言之,慎勿近床;以手摇动,则魇不寤矣。”
全素依其言言之。其姨惊起,泣谓夫曰:“全素晚来归宿,何忽致死?今者见梦求钱,言有所遗如何?”
其夫曰:“忧念外甥,偶为热梦,何足遽信?”
又寝,又梦,惊起而泣;求纸于柜,适有二百幅,乃令遽剪焚之。火绝,则千缗宛然在地矣。二吏曰:“钱数多,某固不能胜。而君之力,生人之力也,可以尽举。请负以致寄之。”
全素初以为难,试以两手上承,自肩挑之,巍巍然极高,其实甚轻,乃引行寄介公庙。主人者紫衣腰金,敕吏受之。寄毕,二吏曰:“君之还生必矣。且思便归,为亦有所见邪?今欲取一人送之受生,能略观否?”
全素曰:“固所愿也。”
乃相引入西市绢行南尽人家灯火荧煌,呜呜而泣。数僧当门读经,香烟满户。二吏不敢近,乃从堂后檐上,计当寝床,有抽瓦拆椽,开一大穴,穴中下视,一老人,气息奄然,相向而泣者周其床。一吏出怀中绳,大如指,长二丈余,令全素安坐执之,一头垂于穴中。诫全素曰:“吾寻取彼人,人来当掣绳。”
遂出绳下之,而以右手椊老人,左手掣绳。全素遽掣出之,拽于堂前,以绳缚囚。二吏更荷而出。相顾曰:“何处有屠案最大?”
其一曰:“布政坊十字街南王家案最大。”
相与往焉。既到,投老人于案上,脱衣缠身,更上推扑,老人曰苦,其声感人。全素曰:“有罪当刑,此亦非法,若无罪责,何以苦之?”
二吏曰:“讶君之问何迟也?凡人有善功清德,合生天堂者,仙乐彩云,霓旌鹤驾来迎也,某何以见之。若有重罪及秽恶,合堕地狱,牛头奇鬼铁叉枷杻来取,某又何以见之。此老人无生天之福,又无入地狱之罪,虽能修身,未离尘俗,但洁其身,静无瑕秽,既舍此身,只合更受男子之身。当其上计之时,其母已孕,此命既尽,彼命合生。今苦不团扑,令彼妇人何以能产?”
又尽力揉扑,实觉渐小。须臾,其形才如拳大,百骸九窍,莫不依然。于是依依提行,逾子城大胜业坊西南下,东回第二曲,北壁入第一家。其家复有灯火,言语切切。沙门三人当窗读《八阳经》,因此不敢逼。直上阶,见堂门斜掩,一吏执老人投于堂中,才似到床,新子己啼矣。二吏曰:“事毕矣,送君去。”
又偕入永兴里旅舍。到寝房,房内尚黑,略无所见。二吏自后乃推全素,大呼曰:“吴全素!”
若失足而坠,既苏,头眩苦,良久方定,而街鼓动。姨夫者,自宣阳走马来,则已苏矣。其仆不知觉也。乘肩舆,憩于宣阳数日,复故,再由子城入胜业生男之家,历历在眼。自以明经中第,不足为荣,思速侍亲。卜得行日,或头眩不果去,或驴来脚损,或雨雪连日,或亲故往来。
因循之间,遂逼试日。入场而过,不复以旧日之望为意。俄而成名,笑别长安而去。乃知命当有成,弃之不可。时苟未会,躁亦何为?举此一端,足可以诫其知进而不知退者。

464
唐代 张读

有荣阳郑又玄,名家子也。居长安中。自小与邻舍闾丘氏子,偕读书于师氏。又玄性骄,率以门望清贵,而闾丘氏寒贱者,往往戏而骂之曰:“闾丘氏非吾类也!而我偕学于师氏,我虽不语,汝宁不愧于心乎?”
闾丘子默然有惭色。后数岁,闾丘子病死。
及十年,又玄以明经上第。其后调补参军于唐安郡。既至官,郡守命假尉唐兴有同舍仇生者,大贾之子,年始冠。其家资产万计。日与又玄会,又玄累受其金钱赂遗,常与宴游。然仇生非士族,未尝以礼貌接之。尝一日,又玄置酒高会,而仇生不得予。及酒阑,有谓又玄者曰:“仇生与子同舍,会宴而仇生不得予,岂非有罪乎?”
又玄惭,即召仇生。生至,又玄以卮饮之。生辞不能引满,固谢。又玄怒骂曰:“汝市井之民,徒知锥刀尔,何为僭居官秩邪?且吾与汝为伍,实汝之幸,又何敢辞酒乎?”
因振衣起。仇生羞且甚。俛而退。遂弃官闭门,不与人往来。经数月病卒。
明年,郑罢官,侨居濛阳郡佛寺。郑常好黄老之道。时有吴道士者,以道艺闻,庐于蜀门山。又玄高其风,即驱而就谒,愿为门弟子。吴道士曰:“子既慕神仙,当且居山林,无为汲汲于尘俗间。”
又玄喜谢曰:“先生真有道者。某愿为隶于左右,其可乎?”
道士许而留之。凡十五年,又玄志稍惰。吴道士曰:“子不能固其心,徒为居山林中,无补矣。”
又玄即辞去。宴游濛阳郡久之。其后东入长安,次褒城,舍逆旅氏。遇一童儿十余岁,貌甚秀。又玄与之语,其辨慧千转万化,又玄自谓不能及。已而谓又玄曰:“我与君故人有年矣,君省之乎?”
又玄曰:“忘矣。”
童儿曰:“吾尝生闾丘氏之门,居长安中,与子偕学于师氏。子以我寒贱,且曰‘非吾类也’。后又为仇氏子,尉于唐兴。与子同舍。子受我金钱赂遗甚多。然子未尝以礼貌遇我,骂我市井之民。何吾子骄傲之甚邪?"又玄惊,因再拜谢曰:"诚吾之罪也。然子非圣人,安得知三生事乎?"童儿曰:"我太清真人,上帝以汝有道气,故生我于人间,与汝为友,将授真仙之诀;而汝以性骄傲,终不能得其道。吁!可悲乎!"言讫,忽亡所见。又玄既寤其事,甚惭恚,竟以忧卒。

450
明代 徐霞客

  路旁一歧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
  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两峰秀色,俱可手擥。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
  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
  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予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
  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钜,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

463
明代 张居正

闻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务;正心修身,建极以为臣民之表率者,图治之大本也;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大本虽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不调,不解而更张之,不可鼓也。恭惟我皇上,践祚以来,正身修德,讲学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为心,以节财爱民为务:图治之大本,即以立矣。但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反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计开:
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分更,事无统纪。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兢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位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之?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辞藻,虽若灿然,究其指归,芒未有效。此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庭,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踵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
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遽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者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曰,“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箧,而终不为之动。再乞天语,叮咛部院等衙门,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奏章,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心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伏乞圣裁。
二、振纪纲
臣闻人主以一身而居乎兆民之上,临制四海之广,所以能使天下皆服从其教令,整齐而不乱者,纲纪而已。纲如网之有绳,纪如丝之有总。诗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此人主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者也。臣窃见近年以来,纪纲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从委徇,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屈迁就谓之善处,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贱,而强梗者虽坏法干纪而莫之谁何。礼之所制,反在于朝廷,而为下者或越理犯分而恬不知畏,陵替之风渐成,指臂之势难使。贾谊所谓跖戾者,深可虑也。然人情习玩已久,骤一振之,必将曰:“此拂人之情者也。”又将曰:“此务为操切者也。”臣请有以解之,夫徇情之与顺情,名虽同而实则异,振作之与操切,事若近而用则殊,盖顺情者因人情之所同欲者而施之,《大学》所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者也。若徇情则不顾理之是非,事之可否,而惟人情之是便而已。振作者谓整齐严肃,悬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也。若操切则为严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故情可顺而不可徇,法宜严而不宜猛。伏望皇上奋乾刚之断、普离照之明,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徇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宸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仍乞敕下督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宪纲事理,再加申饬。秉持公论,振扬风纪,以佐皇上明作励精之治,庶体统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伏乞圣裁。
三、重诏令
臣闻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君不主令则无威,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无法,斯大乱之道也。臣看得旧规,凡各衙门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来说者,必是紧关事情、重大机务;有某部知道者,虽若稍缓,亦必合行事务,或关系各地方民情利病,该衙门自宜恭酌缓急,次第题覆。至于发自圣衷,特降敕谕者,又与泛常不同,尤宜上紧奉行,事乃无壅。盖天子之号令,譬之风霆,若风不能动而霆不能击,则造化之机滞而乾坤之用息矣。臣窃见近日以来,朝廷诏旨,多废格不行,抄到各部,既从停阁,或已题奉钦依,一切视为故纸,禁之不止,令之不从。至于应勘应报,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属迟慢,有查勘一事而数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积,多致沉埋,干证之人,半在鬼录,年月既远,事多失真,遂使漏网终逃。国有不伸之法,覆盆自苦,人怀不白之冤,是非何由而明?赏罚何由而当?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复,若事了然,明白易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议处,以至耽延。其有合行议勘问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缓急,道里远近,严立限期,责令上紧奏报,该部置立号簿,发记注销。如有违限不行奏报者,从实查参,坐以违制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为贤否,然后人思尽职而事无壅滞也。伏乞圣裁。
四、核名实
臣闻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臣每见朝廷欲用一人当事者,辄有乏才之叹。窃以为古今人才,不甚相远,人主操用舍予夺之权,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无才焉”!臣不信也。惟名实之不核,拣择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则士之爵禄不重,而人怀侥幸之心,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恶得而不乏,事恶得而有济哉!臣请略言其概。夫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马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称人之才,不必试之而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及至贲事之时,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议,而大言不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沆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韦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訾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且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条陈连篇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钱榖者不对出纳之数,司刑名者未谙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举,凡此皆所谓名与实爽者也。如此则真才实能之士何由得进,而百官有司之职何由得举哉。故臣妄以为,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如得其道则举天下之士,唯上之所欲为无不应者。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仍乞敕下吏部严课之法,审名实之归,遵照祖宗旧制,凡京宫及外官三六年考满,毋得概引复职,滥给恩典,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以为殿最,若其功过未大显著,未可遂行黜涉者,乞将诰敕勋阶等项酌量裁与,稍加差等,以示激劝。至于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徙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在京各衙门佐贰官,须量之才器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则使之讲究职业,赞佐长官,如长官有缺即以佐贰代之,不必另索其属官,有谙练故事,尽心官守者,九年任满亦照吏部升授京职,高者即转本衙门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级相同者,不必更相调用,各处巡抚官果于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迁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参议久者即可迁参政,从事久者即可升副使,不必互转数易以滋劳扰,如此则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才亦不患其缺失矣,此外如臣言有未尽者,亦乞敕下该部,悉心请求条列具奏。伏乞圣裁。
五、固邦本
臣闻帝王之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唯百姓安乐,家给人足,则虽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无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盖安民可以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其势然也。恭惟皇上嗣登大宝,首下蠲恤之诏,黎元忻忻,方切更生。独昨岁以元年,蠲赋一半,国用不足,又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不得已差四御史分道督赋,三督御史清理屯监,皆一时权宜以佐国用之急。而人遂有苦其搜刮者,臣近日访之外论,皆称不便,缘各御史差出,目见百姓穷苦亦无别法,清查止将官库所储,尽行催解。以致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赈,两广用兵供饷百出而不能支,是国用未充而元气已耗矣。臣窃以为天之生财,在官在民,止有此数,譬之于人,禀赋强弱自有定分,善养生者唯樽节爱惜,不以嗜欲戕之,亦皆足以却病而延寿。昔汉昭帝承武帝多事之后,海内虚耗,霍光佐之节俭省用,与民休息,行之数年,百姓阜安,国用遂足。然则与其设法征求,索之于有限之数以病民,孰若加意省俭,取之于自足之中以厚下乎。仰惟皇上即位以来,凡诸斋蘸土木淫侈之费悉行停革,虽大禹之克勤克俭不是过矣,然臣窃以为,矫枉必须过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若不痛加省节,恐不能救也。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仍乞敕下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其守令贤否殿最,惟以守巳端洁,实心爱民乃与上考称职,不次擢用,若但善事上官,干理薄书而无实政及于百姓者,虽有才干局止于中考,其贪污显著者,严限追赃,押发各边,自行输纳,完日发遣发落,不但惩贪,亦可以为实边之一助,再乞敕下户部,悉心讲求财用之所以日匮者,其弊何在,今欲措理其道何由,今俗侈糜,官民服舍俱无限制,外之豪强兼并,赋役不均,花分诡寄,恃顽不纳田粮,偏累小民。内之官府造作,侵欺冒破,奸徒罔利,有名无实,各衙门在官钱粮,漫无稽查,假公济私,官吏滋弊。凡此耗财病民之大者,若求其害财者而去之,则亦何必索之于穷困之民,以自耗国家之元气乎。前项催督御史事完之后,宜即令回京,此后不必再差,重为地方之病。其屯监各差都御史,应否取回别用。但责成于该管抚按使之悉心清理,亦乞敕下该部从长计议,具奏定夺,以后上下唯务清心省事,安静不扰,庶民生可遂而邦本获宁也,伏乞圣裁。
六、饬武备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迩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比者屡蒙圣谕,严饬边臣,人心思奋,一时督抚将领等官,颇称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但战乃危事,未可易言,应从容审图,以计胜之耳。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机要所在,惟在皇上赫然奋发,先定圣志,圣志定,而怀忠蕴谋之士得效于前矣,今谭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影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有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发励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犹恐人心玩遏日久,尚以虚文塞责。伏乞敕下兵部,申饬各编督抚,务将边事着实举行,俟秋防毕日,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庶沿边诸郡,在在有备而虏不敢窥视也。再照祖宗时,京营之兵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八九万人,若使训练有方,亦岂尽皆无用?但士骄惰,法令难行,虽春秋操练,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礼,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阅之礼,以细武事而戒不虞。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辇觳之下,常有数万精兵,得居重而驭轻之道,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诚转弱为强之一机也。伏乞圣裁。

1194
唐代 马周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
  臣历睹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
  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废自然须人徒行文书役之如故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养之。
  昔唐尧茅茨土阶,夏禹恶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复可行于今。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工,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后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事迹可见。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臣闻昧旦丕显,后世犹怠,作法于理,其弊犹乱。陛下少处民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之后,固圣虑所当忧也。
  臣窃寻往代以来成败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之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则无益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惟在百姓苦乐。但贮积者固是国之常事,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若人劳而强敛之,竟以资寇,积之无益也。然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已躬为之,故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国被水旱之灾,边方有风尘之警,狂狡因之窃发,则有不可测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若以陛下之圣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求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