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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惠言

尚之以诗、古文名天下。乾隆戊戌、己亥间,余尚少,方学制艺文,而余姊之婿董超然喜为诗,与尚之交最密。余以此识尚之,读其诗文。其后尚之游京师,校书四库馆,试官河南,超然往往与偕,而余迄不得相见。然见超然,未尝不言尚之也。超然言尚之居京师时,其尊甫被吏议逮诣刑曹,少司寇杜公以谳鞠失实得谴,事不可测。当是时,尚之以诸生旅居,贫困,衣食弗能给。出则左右营护,事卒得解释;入则供具衣物酒肉,起居纤悉无不周办。其尊甫愉然不知逮系之戚,并不知其子之贫也。“人之知尚之者,取其儒雅醇粹而已,而吾之重之以此。此其至诚,抑有才知焉。”超然言此时,眉目怒张,神色飞舞,闻者皆为慷慨。余以是贤尚之,又多两人之交能以道义相取也。
尚之在河南,五摄知县事,皆有声,以忧去。嘉庆五年十月,起谒吏部,引见,仍试用河南。而超然适以应顺天试不得解,留京师。三人者遂复得偕晤。回顾始相识时,年各少壮,今二十载矣,超然与余须始白,而尚之发溓然,盖三人者皆将老矣。超然既困有司,不得志;尚之亦局促于一官,非其所乐。独两人诗、古文益奇,盖其性情气概,有非劳苦忧患所能损者。余又以知两人者之所得有在,而非世之役役者也。
余少学诗,不成。年三十余,始为古文,愧未闻道,而尚之独见许,亟称之。于其别也,超然曰:“子不可无言。”余曰:“然。”乃谂之曰:古之以文传者,传其道也。夫道,以之修身,以之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自汉之贾、董,以逮唐宋文人,韩、李、欧、苏、曾、王之俦,虽有淳驳,而就其所学,皆各有以施之天下。非是者,其文不至,则不足以传。今子为古之文,学古之道,立身事亲,既至矣。独位卑,任之者浅,道不得于下。古之人不能必其道之果行也,而无一日忘道之行。故十室之邑,未尝不以先王之道治之。方今天子申饬吏治,大吏方务求才,尚之之得为于时,必也往哉!以子之事亲者当官,何事不济?若曰古之道不可用于今,则非吾之所敢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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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惠言

古之所谓良有司者,不待其莅政治民也,观其所以汲汲者,则其于守也可知矣。是故有躁进之心,则必有趋势之术;有患贫之心,则必有冒货之渐。虽有特达之才,廉耻之念,其入于势利也,犹靮之在项,幂之在目,而以旋于磨,虽欲自拔其足,其势固不得已。
呜呼!今之有志于吏道者鲜矣。今各省自州县至丞尉,谒吏部而出者,岁数百余人。其人皆有司牧之责,其间亦有知名义识廉耻者。然吾观其所以进争尺寸之捷,较出入之势,进退之械,则未有不求熟者。及其选而得官,则哗然曰:某地善,某地恶。得之者忻戚色然。问其所以为善恶者,则非政之险易也,非民之淳浇也,曰某地官富,曰某地官贫。呜呼!士未莅官,未治民,而所汲汲者如此,古之良有司其终不可见乎!
海盐张文在,强毅慷慨,喜任侠,然敦为孝弟。少举于有司,困不遂,走京师,供事国史馆,积若干年,以勤能,例得府经历。又几年,史馆移选人入吏部,文在例得与,而主者抑之,不得选。今年秋,以赀入,请试用,分发得甘肃。甘肃地边塞,民穷官贫,自长吏以下,不能具舆马。士大夫宦者,视为畏区。而文在以磊落才,抱负奇气,浮汩为吏十余年,更偃蹇摧困,始得一官,而当远绝西徼,家又甚贫,虽相知者皆为文在不乐。而文在处之晏然,且曰:“吾闻甘肃,民朴而政简,长官无奔走,宾客无徭役,此真吾所乐者。”君子于是知文在之贤,其不躁进也,其不患贫也,其有守也。他日莅政治民,其为良有司也无惑焉!
于其行也,序以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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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惠言

周维城传嘉庆元年,余游富阳,知县恽侯请余修县志,未及属稿,而恽侯奉调,余去富阳。富阳高傅占,君子人也,为余言周维城事甚具,故为之传,以遗后之修志者。周丰,字维城,其先绍兴人,徙杭州,世为贾,有资。父曰重章,火灾荡其家,流寓富阳。重章富家子,骤贫,抑郁无聊,益跅弛,不问生产,遂大困,寻死富阳。丰为儿时,当天寒,父中夜自外归,又无所得食,辄引父足怀中以卧。十余岁,父既卒,学贾。晨有老人过肆,与之语,奇之,立许字以女。女,李氏也。
丰事母,起坐行步,尝先得其所欲;饮食必亲视,然后进。事虽剧,必时时至母所视问辄去,去少顷,即又至。母脱有不当意,或端坐不语,丰大惧,皇皇然若无所容,绕膝盘旋,呼“阿母”不已,声悲慕如婴儿;视母颜色怡,乃大喜;又久之,然后退。其子孙逮见者,言其寝将瓶寐,必呼“阿母”,将寤又如之,殆不自觉也 。
丰年四十二,时未有子,病几死。过吴山,有相者睨之良久,引其手指之曰:“是文如丹砂,公殆有隐德,当有子。富寿康宁,自今始矣。”丰贾致富,有子三人、孙六人。子沅、濂,孙恺、恒皆补学官弟子。丰年八十四卒,如相者言。丰于乡里能行其德,有长者行。尝有与同贾者归,丰既资之。已而或检其装,有丰肆中物,以告丰。丰急令如故藏,诫勿言。其来,待之如初。
高傅占言曰:富阳人多称丰能施与好义,然丰尝曰:“吾愧吴翁、焦翁。”吴翁者,徽州人,贾于富阳。每岁尽,夜怀金走里巷,见贫家,嘿置其户中,不使知也。焦翁者,江宁人,挟三百金之富阳贾。时江水暴发,焦急呼渔者,拯一人者,与一金。凡数日,得若干人,留肆中饮食之,俟水息,资遣之归,三百金立罄。二人者,今以问富阳人,不能知也。丰又尝言:“吾生平感妇翁知我。”
呜呼!市巷中固不乏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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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惠言

庄君钧,字振和,自号曰学坡,先世自镇江之金坛徙武进。其后子孙多显。武进之言世族者推庄氏,以至君十世矣。
君少育于外王父刘文恪公于义。乾隆初,刘公奉节巡修畿辅河道。君年十九,随幕府,数为刘公言水利事,刘公甚奇之。当是时,直隶总督高公某方举能任河工者,曰:“孰有才如庄某,而不早试之吏者乎 ?”即上其名,补霸州判。丁父艰,服除授山东济南府,卒于官。
君既明习水利事,又长于治民,所在大府争欲任君以事。其历州郡皆有殊绩,而君性谦谨,未尝自言。及君之殁,而其子幼,无以知君之详,独得其卓卓称诵于人者四事。其一事曰:磁州二漳水合于其西,夏秋之间,水潦至,决溢四漫,或数百里无陆虚。濒河之吏,岁赋帑,筑堤而捍之。溃,又增焉,以为常。君至州,议曰 :“水方悍而挠之以堤,是搏之也,请穿河引之。”总督方公然之,疏于朝,报可。如君所欲穿者,漳患大息。其二事曰:漳之濒,有弃地数千顷,故民田也,为水败,独其赋存,吏以敲朴责之。君请总督以闻,尽蠲之。民祠君于漳水上。其三事曰 :汝州,旧有卫,卫有四屯。卫之罢也,并于州,而诸屯距州二三百里,远徭役,以为病。君为州,皆贳免,屯之民立石诵焉。其四事曰:君始为大名府,岁大旱,君谒守道,请发粟赈。道曰 :“太守擅之乎?咎谁执?”君曰:“府去省千里,文移往返,必旬月。饥民旦暮且死,何咎之云乎?知府请任。”立檄大名元城,出谷四万石,与民。既,总督周公奏之,有旨复与赈谷四万石,民无饿者。是秋岁大稔。
张惠言曰:君之子轸与予交,轸言君在东安时,河水暴至,君乘小舟渡,及中流,舟覆,仆役皆溺。有跃而呼者,曰:“此吾贤父母也!”遽入水负之出。及其去大名,民号哭而走送者,百里不绝。余以为世多言今之民情不如古,观于君,岂其然哉!惜乎君之未得尽其所设施,而其事又不得而尽传之也。余尝游大名,大名之人,至今能道君之赈民粟也。
(选自《茗柯文编》,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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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惠言

嘉庆二年,河决曹州,山东巡抚伊江阿临塞之。伊江阿好佛,其客王先生者,故僧也,曰明心,聚徒京师之广慧寺,诖误士大夫,有司杖而遂之,蓄发养妻子。伊江阿师事之谨。王先生入则以佛家言耸惑巡抚,出则招纳权贿,倾动州县,官吏之奔走巡抚者,争事王先生;河工调发薪刍夫役之官,非王先生言不用也。不称意,张目曰:“ 奴敢尔,吾撤汝矣!”其横如此。
内阁侍读学士蒋予蒲,王先生广慧寺之徒也,以母忧去官,游于山东,伊江阿延之幕中,相得甚,奏请留视河工,有旨许之。巡抚择良日筑坛于公馆之左,僧道士绕坛诵经者数十人,巡抚日再至,蒋学士、王先生从。及坛,蒋学士北面拜,巡抚亦北面拜。王先生冠毗卢冠,加沙偏袒,升坛坐。学士巡抚立坛下,诵经毕,乃去。如是者数月。河屡塞。辄复决。其明年正月,王先生曰:“堤所以不固,是其下有孽龙,吾以法镇之,某日,当合龙,速具扫。”巡抚曰:“诺。”先期一日,扫具,役夫数百人,维扫以须。巡抚至,王先生佛衣冠,手铁长数寸,临决处,呗音诵经咒。良久,投铁于河,又诵又投。三投,举手贺曰:“龙镇矣!”巡抚合掌曰:“如先生言。”明日,水大甚。巡抚命下扫,众皆谏,不许,扫下,数百人皆死。居数日,王先生又至,投铁者又三,扫又下,死者又数百人,堤卒不合。
张惠言曰:余居江南,辄闻山东河工事,未审。及来京师,杂询之,多目击者。呜呼!佛氏之中人,至此极哉!书其事,使来者有所儆焉。
王先生既蓄发,名树勋,以资入待选通判。本扬州人,或曰常州之宜兴人。当其为僧时,故有妻子也。僧号嘿然。嘿然者,亦其未为僧时号。伊江阿谪戍伊犁,王先生送之戍所。闻其将归谒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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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唐甄

岁饥,唐子之妻曰:“食无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犹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犹不足,子则奚以为生也?”曰:“然则七糠而三粞。”邻有见之者,蹙额而吊之曰:“子非仕者与?何其贫若此也?意者其无资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鱼在江河,则忘其所为生;其在涸泽之中,则不得其所为生。以江河之水广,涸泽之水浅也。今吾与予在涸泽之中,无所资以为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见妇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犹哭。问:“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织席,终身有余帛;今也吾夫织帛,终身无完席。业过其父,命则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叹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时,人无寝敝席者也;今之时,人鲜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舰粥,杂以莜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乃游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斗三升粟,惧妻及女子之饿死也。至于绣谷之山而病眩,童子问疾,不答。登楼而望,慨然而叹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与地终也!吁嗟人乎!病之蚀气也,如水浸火。吾闻老聃多寿,尝读其书曰:‘吾惟无身,是以无患。’盖欲窃之而未能也。” 

894
清代 刘开

韩子云:非知之难,处知者实难。悲夫!士以遇知己而名著,亦有得知己而遂至行亏名辱者,可不惧哉!
余观穆生在楚,以未设醴而去,未尝不怪其恝然径行,负畴昔知遇之意;及见后世君子,处乡里之间,其才气学识卓然异乎众人,一旦受当事之知,遂心驰势利,变刚正之操,以事媚悦,所求未获,已为天下所非笑;然后知古人不屈道以徇私者,乃善处交游以全人己之美也。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是故天子有不召之臣,王侯有不屈之士,将军得揖客而身益重。如使受知者皆谗馅而谀,希迎意旨,图旦夕之安而忘其所有事,卒使世之论者谓下无可取之实,而上无知人之明,此岂遇合中之美事哉?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光武知严光之不能屈,而不绳以君臣之法;献子有友五人,皆无献子之家。故士之自负也愈大,则其自待也愈重。抱杰出之才,逢破格之赏识,而即欲顺从求悦者,是不以道义自处,而又以世俗之心待君子也。
夫轻合者必易离,故其始必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久远而不废。信陵之客三千,其最难屈者,莫若侯生及毛、薛二公。然卒赖其力以建功人国,显名天下。嗟乎!非常特达之上,亦未必不终为人用也,夫固可以礼屈而不可以势束也。持尺寸之丝以系北溟之鹏,虽欲为之回翼,岂可得哉?
然而有子夏之贤,犹未免出见纷华而悦,吾诚为士之有志于立身者忧其继也。

513
清代 施闰章

杜生审舒齐归,施子赆焉,司橐者以匮告。杜生谢,且蹙额曰:“先生念我则至矣,然窃疑厚人而忘己也,意着太左计。”施子曰:“若以我为过廉乎?予盖天下之贪夫也。子何敝敝然为我谋?”杜生口呿色变,久之,曰:“从先生官三年矣,事大小罔弗知也。所与交游,虚往实归者众矣,而先生橐中无长物。以币进,则拒之惟恐不速。焦形槁颜,手校雠而口伊吾,夫子病矣。如是而谓贪,将阳拒而明纳与?敢问其说。”
施子曰:“噫!何子之泥于言贪也!夫取而不能有者,非贪也;不取而有之、人不能夺焉者,贪之至也。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子不见夫今之鼎食而覆餗者乎?戕其躯,籍其家,以沈其宗者,比比矣。其始不过竞筐篚之私,率以捐其所甚爱而不遑恤。夫人捐其所甚爱,至于弃身家、舍妻子,谓之能贪则不可。予,鄙人也,未就事而先饮冰,其行若踬,其居若坠,其独处若群窥。先人后己,亦夷亦惠,忧谗畏讥,补缺修弊,籝有一金而不知所置。予盖患得患失,见鄙于尼父者也。然而疾风震雷,守之晏如,饱食高坐,进退生徒。陟泰岱,观沧海,谒阙里,陈诗书。搜讨旧籍,累椟连车,寸缣尺楮,并蓄兼储。盗不睥睨,民不咒诅;人见不足,我见有余,此亦贪之至也。
“且夫名浮其实者,德之欺也;勉乎其职而不能尽其道,事之末也。吾目迷五色,而不蒙夫人之诮;行忝颜闵,而窃附有道之林。吾循孔氏之门墙而惴惴然,惧其不能入也。奉命而出,终事而归,所得侈矣,况敢自以为廉乎!子貌朴而志端,归而修业,亦务守其不可夺者已矣,何敝敝然为我谋?”
杜生闻之喜曰:“吾乃知先生之所以为贪。”于是酌酒别去。
明日,次其语,追而送之济水之上。

859
清代 施闰章

地有乐乎游观,事不烦乎人力,二者常难兼之;取之官舍,又在左右,则尤难。临江地故硗啬,官署坏陋,无陂台亭观之美。予至则构数楹为阁山草堂,言近乎阁皂也。而登望无所,意常怏怏。一日,积雪初霁,得轩侧高阜,引领南望,山青雪白,粲然可喜。遂治其芜秽,作竹亭其上,列植花木,又视其屋角之障吾目者去之,命曰就亭,谓就其地而不劳也。
古之士大夫出官于外,类得引山水自娱。然或逼处都会,讼狱烦嚣,舟车旁午,内外酬应不给。虽仆仆于陂台亭观之间,日餍酒食,进丝竹,而胸中之丘壑盖已寡矣。何者?形怠意烦,而神为之累也。临之为郡,越在江曲,阗焉若穷山荒野。予方愍其凋敝,而其民亦安予之拙,相与休息。俗俭讼简,宾客罕至,吏散则闭门,解衣槃礴移日,山水之意,未尝不落落焉在予胸中也。
顷岁军兴,征求络绎,去阁皂四十里,未能舍职事一往游。聊试登斯焉亭,悠然户庭,凭陵雉堞,厥位东南,日月先至。碧嶂清流,江帆汀鸟,烟雨之出没,橘柚之青葱,莫不变气象、穷妍巧,戛胸拂睫,辐辏于栏槛之内,盖若江山云物有悦我而昵就者。夫君子居则有宴息之所,游必有高明之具。将以宣气节情,进于广大疏通之域,非独游观云尔也。予窃有志,未之逮,姑与客把酒咏歌,陶然以就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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