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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宋濂

诸暨为绍兴属邑,与婺邻。国初得婺时伐伪吴张氏,相持未决,兵守诸暨界上。张氏恃诸暨为藩篱,乘间出兵侵掠,两军屠戮无虚时。故诸暨被兵特甚,崇甍巨室,焚为瓦砾灰烬;竹树花石,伐断为楼橹戈炮樵薪之用。民惩其害,多避深山大谷间,弃故址而不居。过者伤之。
今国家平定已十余年,生民各安其业,吾意其中必有修饬室庐以复盛时之观者,未之见。今年,邑士方伯修为余称:其友张君仁杰,居诸暨北门之外,故宅昔已毁。及兵靖事息,始辟址夷秽,创屋十余楹。旁植修竹数百,四时之花,环艺左右,琴床、酒炉、诗画之具,咸列于室。仁杰未乱时稍有禄食,至今郡县屡辟之,辄辞不赴,以文墨自娱,甚适,号其室曰“新雨山房”,愿得余文记之。
一室之废兴,为事甚微,然可以占世之治乱、人之劳逸,非徒然也。方兵戈之殷,人有子女金帛惧不能保,虽有居室,宁暇完葺而知其安乎?糗粮刍茭之需,叫号征逮者填于门,虽有花木之美、诗酒之娱,孰能乐之乎?今仁杰获俯仰一室,以察时物之变,穷性情之安,果谁使然也?非上之人拨乱致治之功耶?
自古极治之时,贤且能者运于上,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然饫饱歌乎,秩然成文,成周盛时之诗是也。安知今不若古之时耶?仁杰其试为之。余他日南归,驾小车过北门,求有竹之家而问焉。仁杰尚歌以发我,余当鼓缶而和焉 。

174
明代 宋濂

钟山,一名金陵山,汉末秣陵尉蒋子文逐贼死山下,吴大帝封曰蒋侯。大帝祖讳钟,又更名蒋山,实作扬都之镇,诸葛亮所谓“钟山龙蟠”,即其地也。
岁辛丑二月癸卯,予始与刘伯温、夏允中二君游。日在辰,出东门,过半山报宁寺。寺,舒王故宅,谢公墩隐起其后,西对部娄小丘。部娄,盖舒王病湿,凿渠通城河处。南则陆修静茱萸园,齐文惠太子博望苑,白烟凉草,离离蕤蕤,使人踌躇不忍去。沿道多苍松,或如翠盖斜偃,或蟠身矫首,如王虺搏人,或捷如山猿,伸臂掬涧泉饮。相传其地少林木,晋、宋诏刺史郡守罢官职者栽之,遗种至今。
抵圜悟关。关,宋勤法师筑,太平兴国寺在焉。梁以前,山有佛庐七十,今皆废,惟寺为盛,近毁于兵,外三门仅存。自门左北折入广慈丈室,谒钦上人。上人出,三人自为宾主。适松花正开,黄粉毵毵触人,捉笔联松花诗,诗不就。予独出行甬道间,会章君三益至,遂执手至翠微亭,登玩珠峰。峰,独龙阜也,梁开善道场宝志大士葬其下,永定公主造浮图五成覆之。后人作殿,四阿铸铜,貌大士实浮图。浮图或现五色宝光,旧藏大士履,神龙初,郑克俊取入长安。
殿东木末轩,舒王所名,俯瞰山足如井底。出度第一山亭,亭颜,米芾书。亭左有名僧娄慧约塔。塔上石,其制若圆楹,中斫为方,下刻二鬼擎之。方上书曰:“梁古草堂法师之墓”,有螎匾法,定为梁人书。
复折而西,入碑亭,碑凡数辈。中有张僧繇画大士相,李白赞,颜真卿书,世号三绝。又东折度小涧,涧前下定林院基,舒王尝读书于此。院废,更创雪竹亭,与李公麟写舒王像,洗砚池,亦皆废。
又北折至八功德水。天监中,胡僧昙隐来栖山,龙为致此泉;今甃作方池。池上有圆通阁,阁后即屏风岭,碧石青林,幽邃如画。前乃明庆寺故址,陈姚察受菩萨戒之所。
又东行至道卿岩。道卿,叶清臣字也,尝来游,故名。有僧宴坐岩下,问之,张目视,弗应。时雉方桴粥,闻人声,戛戛起岩草中 。从此至静坛,多臧矜先生遗迹。复西折过桃花坞,询道光泉,舒王所植松已偃,惟泉绀碧沈沈如故。
日将夕,章君上马去,予还广慈。二君熟寐方觉,呼灯起坐,共谈古豪杰事。厕以险语,听者为改视。
明日甲辰,予同二君游崇禧院。院,文皇潜邸时建。从西庑下入永春园,园虽小,众卉略具。揉柏为麋鹿形,柏毛方怒长,翠濯濯可玩。二君行倦,解衣覆鹿上,挂冠鼠梓间,据石坐。主僧全师具壶觞,予不能酒,谢二君出游。夏君愕曰:“山有虎,近有僧采荈,虎逐入舍,僧门焉,虎爪其颧,颧有瘢可验。子勿畏,往矣。”予意夏君绐我,挟两驺奴登惟秀亭。亭立望远,“惟秀”“永春”,皆文皇题榜,涂以金。
又折而东,路益险。予更芒屩,倚驺奴肩,踸踔行,息促甚,张吻作锯木声。倦极思休,不问险湿,蹀蹀据顿地。视燥平处不数尺,两足不随。久之,又起行。有二台。阔数十丈,上可坐百人,即宋北郊坛祀四十四神处。问蒋陵及步夫人冢,无知者,或云在孙陵冈。至此屡欲返,度其出已远,又力行。登慢坡,草丛布如毡,不生杂树,可憩,思欲借褥茵卧,不去。坡,古定林院基。望山椒,无五十弓,不翅千里远。竭力跃数十步,辄止,气定又复跃。如是者六七,径至焉。大江如玉带横围,三山矶、白鹭洲皆可辨;天阙、芙蓉诸峰,出没云际。鸡笼山下接落星涧,涧水滮滮流。玄武湖已堙久,三神山皆随风雨幻去。西望久之,击石为浩歌。歌已,继以感慨。
又久之,傍崖寻一人泉。泉出小窍中,可饮一人,继以千百弗竭。循泉西过黑龙潭,潭大如盎,有龙当可屠。侧有龙鬼庙,颇陋。由潭上行。丛竹翳路,左右手开竹,身中行,随过随合。忽腥风逆鼻,群乌哇哇乱啼,忆夏君有虎语,心动,急趋过。似有逐后者。又棘针钩衣,足数踬。咽唇焦甚,幸至七佛庵。庵,萧统讲经之地,有泉白乳色,即踞泉㪺咽。衫袂落水中,不暇救,三咽,神明渐复。庵后有太子岩,一号昭明书台。方将入岩游,庵中僧出肃,面有新瘢。询之,即向采荈者。心益动,遂舍岩问别径以归。所谓白莲池、定心石、宋熙泉、应潮井、弹琴石、落人池、朱湖洞天,皆不复搜览。
还抵永春园,见肴核满地,一髫童立花下。问二客何在,童云:“迟公不来,出壶中酒饮,且赋诗大噱,酒尽,径去矣。”予遂回广慈,二君出迎。夏君曰:“子颜色有异,得无有虎恐乎?”予笑而不答。刘君曰:“是矣!子幸不葬虎腹,当呼斗酒,涤去子惊可也。”遂同饮。饮半酣,刘君澄坐至二更,或撼之,至舞笑钓之,出异响畏胁之,皆不动。予与夏君方困,睫交不可擘,乃就寝。
又明日乙巳,上人出犹未归,欲游草堂寺,雨丝丝下,意不往,乃还。
按地理志,江南名山,惟衡、庐、茅、蒋。蒋山固无耸拔万丈之势,其与三山并称者,盖为望秩之所宗也。晋谢尚,宋雷次宗、刘勔,齐周颙、朱应、吴苞、孔嗣之,梁阮孝绪、刘孝标,唐韦渠牟,并隐于此。今求其遗迹,鸟没云散,多不知其处。惟见荛儿牧竖,跳啸于凄风残照间,徒足增人悲思。况乎一刻之来,一日万变,达人大观,又何足深较?予幸与二君得放怀山水窟,人事往乐,千金不人易也。山灵或有知,当使余游尽江南诸名山,虽老死烟霞中,有所不恨,他尚何望哉?他尚何望哉?
章君约重游未遂,因历记其事,一寄二君,一遗上人云。

897
明代 宋濂

浦江县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鞇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飚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或拄颊上视霄汉;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或按纸伏崖石下,欲写复止;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或口吻作秋虫吟;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在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矣,可不勖哉!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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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宋濂

杜环,字叔循。其先庐陵人,侍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盍往依之?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母如其言,附舟诣谭。谭谢不纳。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 ,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元今无恙否?”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子环存。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愿母无他思。”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环令媵女从其行。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环归半岁,伯章来。是日,环初度。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竟绐以他事辞去,不复顾。环奉母弥谨。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后三年,遂卒。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言终而气绝。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墓云 。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 :交友之道难矣!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372
明代 宋濂

  京口徐君德敬,居京师,处一室,不垩不华,仅御风雨,环庋图书,置榻其中,自号曰“拙庵”。
  余,天下之拙者也。德敬岂若余之拙乎?世之人舌长且圆,捷苦转丸,恣谈极吐,如河出昆仑而东注;适宜中理,如斧断木、炭就水,猱援木以升,兔走圹而攫之以鹘也。其巧于言也如此。余则不能。人问以机,谢以不知;人示以秘,瞪目顾视,莫达其旨;人之所嘉,余纵欲语,舌大如杵,不可以举;闻人之言,汗流颡泚;人之所讳,余不能止,开口一发,正触禁忌,人皆骇笑,余不知耻。余言之拙,海内无二。他人有识,洞察纤微,揭首知尾,问白意缁。未入其庭,巳觇其形;始瞷其貌,巳尽其肺肝而究其缊奥;福来荧荧,出身以承;祸方默默,预防而避匿。其巧于识也如此。余梦梦不知,愦愦无所思。人之笑吾,吾以为喜;人之怒吾,吾径情而直趋。网罗当前,吾以为织丝;虎豹在后,吾以为犬狸。吾识之拙,当为举世师。此二者,乃吾所大拙。德敬岂有之乎?
  然吾亦有不拙者。圣人既没,千载至今,道存于经,岳海崇深,茫乎无涯,窅乎无涂。众人游其外而不得其内,舐其肤而不味其腴。吾则搜摩括剔,视其轨而足其迹,入孔孟之庭而承其颜色。斯不谓之巧不可也。周公既亡,本摧末弊。吾握其要而举之,德修政举,礼成乐备。是不谓之巧不可也。而德敬岂有是乎?
  盖人有所拙者必有所巧,有所巧者必有所拙。拙于今必巧于古,拙于诈必巧于智,拙于人者必巧于天;苏、张巧于言而拙于道,孟子拙于遇合而巧于为圣人之徒,晁错号称智囊而拙于谋身,万石君拙于言语而为汉名臣。余诚乐吾之拙,盖将全吾之天而不暇恤乎人也。

947
明代 宋濂

  吴德基者,名履,婺之兰溪人也。有司举于朝,为南康丞,南康俗悍,其民以为丞儒者也,易之,德基自如。数月皆周知其情伪,有所发擿,一县惊伏。德基乃更以宽化之。民有诉,召使前与语,弗加咄叱。民或援丞裾相尔汝,弗责也。
  县令周以中初至,召民转输至郡不得,躬至乡召之。一民逸去,命卒笞之。不肯伏,走入山,骂令曰:“官当在县,何以至此为?”令怒,吏卒因以语动令,欲诬一乡民图贿利,获六七人下狱,扃钥甚严。德基计民无罪,自出巡狱,叱卒释之,卒以他辞解,德基槌碎狱门遣之,曰:“若无罪,还告父兄无恐。”乃往告令,令怒,曰:“民无道,众辱我,君乃释之,何轻我至是耶?”德基曰:“犯使君者一匹夫尔,其乡人何罪?且法乃天子法,岂使君解怒具乎?”令意惭,乃已。
  入朝,擢知莱之潍州事。民畜官驴四十匹,莱守核其孳息状,与籍不合,曰:“驴当岁产驹,今几岁宜得几驹,乃何少也?”欲责欺罔罪而征其偿,诸县皆已勒民买驴,德基独戒民勿偿。守怒,问德基:“潍不偿驴,何辞也?”德基曰:“民实不欺妄,乌可责其偿?国家富极海内,为吏者宜宣布德泽,为民除疾苦,宁少数匹驴耶?”守语塞。德基因画不便者数事,守不敢复言,并诸县已偿者皆罢之。山东民愿以羊牛代秋税者,官从其言。德基与民计,羊牛后有死瘠患,不如纳粟便,独收民粟。他县牛羊送陕西,民驱走二千里,皆破家,郡以潍独完,令役千人部送邻县牛,德基列其不可,曰:“有牛家送牛,虽劳不敢怨。使人代之,脱道中牛死,谁当代偿耶?”力争不奉命。
  德基为吏,不求成名,以爱民为先,民感之。居潍二年,召还。潍民遮门抱其足泣拜,曰.“自得吾父,潍民麸无笞瘢。今舍我去,愿得只履事之,以慰我思!”
  德基至京师,遂谢事归。濂为德基交甚狎,时亦致仕将归,呼德基谓曰:“若愿受长者教乎?”德基曰:“唯,何以命之?”濂曰:“慎毋出户,绝世吏勿与交。”德基至家,如濂戒,君子多其能受善言云。

392
明代 宋濂

  李疑者,居通济门外,闾巷子第执业造其家,得粟以自给。故贫甚,然独好周人急。金华范景淳吏吏部,得疾,无他子弟。人殆之,弗舍。杖踵疑门,告曰:“我不幸被疾矣,人莫舍我。闻君义甚高,能假我一榻乎?”疑许诺,延就坐,迅除明爽室,具床褥炉灶,使寝息其中。征医视脉,躬为煮糜炼药。旦暮置其手,问所苦,如侍亲戚。既而疾滋甚,不能起,溲屎污衾席,臭秽不可近。疑日为刮摩浣涤,不少见颜面。景淳流涕曰:“我累君矣。恐不复生,无以报厚德,囊有黄白金四十余两,在故逆旅邸,原自取之。”疑曰:“患难相恤,人理宜尔,何以报为?”景淳曰:“君脱不取,我死,恐为他人得,何益乎?”疑遂求其里人偕往,携而归。面发囊,籍其数而封识之。数日景淳竟死,疑出私财买棺,殡于城南聚宝山。举所封囊,寄其里人家。书召其二子至。及二子至,取囊按籍而还之。二子以半馈,却弗受,反赆以货,遣归。
  平阳耿子廉械逮至京师,其妻孕将育,众拒门不内。金陵俗,妇孕将产者为不祥,逆旅多不舍。妻卧草中以号。疑问故,归谓妇曰:“人孰无缓急,安能以室庐自随哉!且人命至重,倘育而为风露所感,则母子俱死,吾宁舎之而受祸,何忍死其母子乎?”俾妇邀以归产一男。疑命妇事之,如疑事景淳。逾月始辞支去,不取其报。
  人用是多疑,名士大夫咸喜与疑交。宋学士曰:“吾与疑往来,识其为人。疑姁姁愿士,非有奇伟壮烈之姿也。而其所为事,乃有古义勇风。是岂可以貌决人材智哉?语曰: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吾伤流俗之嗜利也,传其事以劝焉。”

707
明代 宋濂

  临川郡城之南有五峰,巍然耸起,如青芙蕖,鲜靓可爱。其青云第一峰,雉堞实绕乎峰上,旁支曼衍,蛇幡磬折。沿城直趋而西,如渴骥欲奔泉者,是为罗家之山。大姓许氏,世居其下。其居之后,有地数亩余。承平之时,有字仲孚者,尝承尊公之命,植竹万竿,而构亭其中。当积雨初霁,晨光熹微,空明掩映,若青琉璃然。浮光闪彩,晶莹连娟,扑人衣袂,皆成碧色。冲瀜于北南,洋溢乎西东。莫不绀联绿涵,无有亏欠。仲孚啸歌亭上,俨若经翠水之阳而待笙凤之临也。虞文靖公闻而乐之曰:“此足以抗清寥而冥尘襟。”乃以“环翠”题其额。
  至正壬辰之乱,烽火相连,非惟亭且毁,而万竹亦剪伐无余。过者为之弹指咏慨。及逢真人龙飞,六合载清。仲孚挈妻子自山中归,既完其阖庐,复筑亭以还旧。贯而竹之,萌蘖亦丛丛然,生三年而成林。州之寿陵与其有连者,咸诣大仲孚,举觞次第为寿。且唶曰:江右多名宗右族,昔时甲第相望,而亭榭在在有之。占幽胜而挹爽垲,非不美也。兵兴以来,有一偾而不复者矣;有困心衡虑仅脱于震凌者矣;有爬梳不暇迁徙无宁居者矣。况所谓游观之所哉!是亭虽微,可以卜许氏之有后。足以克负先志,前承后引,盖未有涯也。酒同酣,相与歌曰五山拔起兮青蕤蕤;六千君子兮何师师;凤毛褵褷兮啄其腴;秋风吹翠兮实累累;邈千载兮动遐思。歌已而退寿陵。
  中有陈闻先生者,谓不可无以示后人。乃同仲孚来词林,请予为之记。
  呜呼!昔人有题名园记者,言亭榭之兴废,可以占时之盛衰。余初甚疑之,今征于仲孚,其言似不诬也。向者仲孕出入于兵车蹂践之间,朝兢暮惕,虽躯命不能自全。今得以安乎耕凿,崇乎书诗。而于暇日,怡情景物之表,岂无其故哉。盖帝力如天,拨乱而反之。正四海、致太平,已十有余年矣。观仲孚熙熙以乐其生,则江右诸郡可知;江右诸郡如斯,则天下之广又从可知矣。是则斯亭之重构。非特为仲孚善继而喜,实可以卜世道之向。治三代之盛,诚可期也。予虽不文,故乐为天下道之,非止记一事而已。
  仲孚名仲丽,嗜学而好修,士大夫翕然称之。

628
清代 归庄

  韩文公之文,起八代之衰,其诗亦怪怪奇奇,独辟门户,而考亭先生尝病其俗,曰《上宰相书》、《读书城南诗》是也。岂非以其汲汲于求知干进,志在利禄乎?故吾尝谓文章之事,未论其他,必先去其俗而后可。今天下多文人矣,身在草莽,而通姓名于大人先生,且朝作一文,暮镌于梓,往往成巨帙,干谒贵人及结纳知名之士,则挟以为贽,如此,文虽佳,俗矣。吾读严子祺先之文,深叹其能矫然拔俗也。无锡自顾端文、高忠宪两先生讲道东林,远绍绝学,流风未远。严子生于其乡,诵遗书,沐馀教,被服儒者,邃于经学。平日重名节,慎行藏,视世之名位利禄,若将浼焉。感愤郁塞,触事而发,故其文立言之旨,多今人之笑为迂者。韩子尝言:“人笑之,则心以为喜。”夫人之笑韩子者,特以其文辞为流俗所笑,犹杰然为一代儒宗;若立言之旨为流俗所笑,不又加于古人一等乎!虽然,使韩子而居今之世,其立言之旨,当亦如严子之迂,必不至有上宰相之书、城南之诗,取讥于大儒矣。严子之文,余所见止数十篇,论理论事,明快严峭,恂恂儒者而笔能杀人,文辞之工如此!然吾以为文辞之工,今世文人之不免于俗者,亦或能之;其所以矫然拔俗,乃在立言之旨,世所共笑为迂者也。夫世共笑为迂,余独不以为迂,而欣赏叹诧,则余亦迂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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