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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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 朱自清

上月二十三日接平伯自杭州来信,说他自创新体,作短诗,并附寄《忆游杂诗》一篇十四首。我很欢喜这种短诗。从前读周启明先生《日本的诗歌》文,便已羡慕日本底短歌;当时颇想仿作一回,却因人事牵率,将那心思搁置了。现在读了平伯所作,不禁又怦然动念;于是就诌了这三首。
我欢喜这种短诗,因为他能将题材表现得更精彩些,更经济些。周先生论日本底短歌,说:“但他虽不适于叙事,若要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却很擅长。”我们主张短诗,正是这个意思;并且也为图普遍起见。——因为短诗简单隽永,平易近人。可是中国字都是单音;在简短的诗形里,要有咩缓和美的节奏,很不易办。往往音节太迫促了,不能引起深沉的思念,便教人读着不像一首已完的诗;如“满城风雨近重阳”之类,意境原可以算完成了,但节奏太急,便像有些站不住似的;所以终于只能算是长诗底一部分,不成功一首独立的诗。不过我们说的短诗,并不像日本底短歌俳句等,要限音数和节数;这里还有些自由伸缩底馀地。——要创造短歌、俳句等一类东西,自然是办不到;若说在我们原有诗形外,另作出一种短的诗形,那也许可能罢。这全靠现在诗坛底努力了。至于我这三首,原是尝试之作,既不能咩缓和美,也未必平易近人;那是关于我的无力,要请读者谅解的了。
所谓短诗底“短”,正和短篇小说底“短”一样;行数底少固然是一个不可缺的元素,而主要的元素,却在平伯所谓“集中”;不能集中的,虽短,还不成诗。所谓“集中”,包括意境和音节说。——谈到短诗底意境,如前所引周先生底话,自然是“一地的景色”或“一时的情调”。因而短诗底能事也有写景、抒情两种;而抒情为难。正如平伯给我的另一信说:“……因短诗所表现的,只有中心的一点。但这一点从千头万绪中间挑选出来,真是极不容易读者或以为一两句耳,何难之有;而不知神思之来,偏不难于千百句而难于二句。……做写景短诗,我已颇觉其选择之难,抒情恐尤难矣;因景尚易把捉,情则尤迷离惝恍也。”
三首短诗,却有这样长的序,未免所谓“像座比石像还大”;可是因为初次发表,有解释底必要,所以终于累累赘赘地说了。

风沙卷了,
先驱者远了!

昙花开到眼前时,
便向她蝉翼般影子里,
将忧愁葬了。

无力——还在家里吧;
满街是诅咒呵!
1921年11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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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 余光中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东哭,向西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198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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