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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 嵇康

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于必济。若心疲体解,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或有中道而废,或有不成一匮而败之。以之守则不固,以之攻则怯弱。与之誓则多违,与之谋则善泄。临乐则肆情,处逸则极意。故虽繁华熠燿,无结秀之勋;终年之勤,无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叹息也。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故以无心守之,安而体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
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独在后,又不当宿留。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时发举,则怨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备自守,则怨责之路解矣。
其立身当清远,若有烦辱,欲人之尽命,托人之请求,则当谦言辞谢,其素不豫此辈事,当相亮耳。若有怨急,心所不忍,可外违拒,密为济之。所以然者,上远宜适之几,中绝常人淫辈之求,下全束脩无玷之称;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凡行事先自审其可,不差于宜,宜行此事,而人欲易之,当说宜易之理。若使彼语殊佳者,勿羞折遂非也;若其理不足,而更以情求来守人。虽复云云,当坚执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不须行小小束脩之意气,若见穷乏,而有可以赈济者,便见义而作。若人从我,有所求欲者,先自思省。若有所损废多,于今日所济之义少,则当权其轻重而拒之。虽复守辱不已,犹当绝之。然大率人之告求,皆彼无我有,故来求我,此为与之多也。自不如此,而为轻竭。不忍面言,强副小情,未为有志也。
夫言语,君子之机,机动物应,则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若于意不善了,而本意欲言,则当惧有不了之失,且权忍之。后视向不言此事,无他不可,则向言或有不可,然则能不言,全得其可矣。且俗人传吉迟,传凶疾,又好议人之过阙,此常人之议也。坐中所言,自非高议。但是动静消息,小小异同,但当高视,不足和答也。非义不言,详静敬道,岂非寡悔之谓?人有相与变争,未知得失所在,慎勿预也。且默以观之,其是非行自可见。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是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就有人问者,犹当辞以不解,近论议亦然。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无何舍去之,此将斗之兆也。坐视必见曲直,倘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谓为直,则谓曲我者有私于彼,便怨恶之情生矣。或便获悖辱之言。正坐视之大见是非,而争不了,则仁而无武,二义无可,故当远之也。然大都争讼者,小人耳。正复有是非,共济汗漫,虽胜,可足称哉?就不得远,取醉为佳。若意中偶有所讳,而彼必欲知者,若守不已,或劫以鄙情,不可惮此小辈,而为所搀,引以尽其言。今正坚语,不知不识,方为有志耳。
自非知旧邻比,庶几以下,欲请呼者,当辞以他故,勿往也。外荣华则少欲,自非至急,终无求欲,上美也。不须作小小卑恭,当大谦裕;不须作小小廉耻,当全大让。若临朝让官,临义让生,若孔文举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
凡人自有公私,慎勿强知人知。彼知我知之,则有忌于我。今知而不言,则便是不知矣。若见窃语私议,便舍起,勿使忌人也。或时逼迫,强与我共说,若其言邪险,则当正色以道义正之。何者?君子不容伪薄之言故也。一旦事败,便言某甲昔知吾事,是以宜备之深也。
凡人私语,无所不有,宜预以为意,见之而走者。或偶知其私事,与同则不可,不同则彼恐事泄,思害人以灭迹也。非意所钦重者,而来戏调,蚩笑人之阙者,但莫应,从小共,转至于不共;亦勿大求矜趋,以不言答之。势不得久,行自止也。自非监临相与,无他宜适。有壶榼之意,束脩之好,此人道所通,不须逆也。过此以往,自非通穆。匹帛之馈,车服之赠,当深绝之。何者?人皆薄义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为而作损,货徼欢施而求报,其俗人之所甘愿,而君子之所大恶也。
又慎不须离楼,强劝人酒。不饮自已,若人来劝己辄当为持之,勿稍逆也。见醉薰薰便止,慎不当至困醉,不能自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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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 嵇康

  有弘达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阔。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独步,怀玉被褐。交不苟合,仁不期达。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是以机心不存,泊然纯素,从容纵肆,遗忘好恶,以天道为一指,不识品物之细故也。然而大道既隐,智巧滋繁。世俗胶加,人情万端。利之所在,若鸟之追鸾。富为积蠹,贵为聚怨。动者多累,静者鲜患。尔乃思丘中之隐士,乐川上之执竿也。于是远念长想,超然自失。郢人既没,谁为吾质?圣人吾不得见,冀闻之于数术。乃适太史贞父之庐而访之,曰:“吾有所疑,愿子卜之。”
  贞父乃危坐操蓍,拂几陈龟,曰:“君何以命之?”先生曰:“吾宁愤陈诚,谠言帝庭,不屈王公乎?将卑懦委随,承旨倚靡,为面从乎?宁恺悌弘覆,施而不德乎?将进趣世利,苟容偷合乎?宁隐居行义,推至诚乎?将崇饰矫诬,养虚名乎?宁斥逐凶佞,守正不倾,明臧否乎?将傲倪滑稽,挟智任术,为智囊乎?宁与王乔、赤松为侣乎?将进伊挚而友尚父乎?宁隐鳞藏彩,若渊中之龙乎?将舒翼扬声,若云间之鸿乎?宁外化其形,内隐其情,屈身随时,陆沈无名,虽在人间,实处冥冥乎?将激昂为清,锐思为精,行与世异,心与俗并,所在必闻,恒营营乎?宁寥落闲放,无所矜尚,彼我为一,不争不让,游心皓素,忽然坐忘,追羲农而不及,行中路而惆怅乎?将慷慨以为壮,感慨以为亮,上干万乘,下凌将相,尊严其容,高自矫抗,常如失职,怀恨怏怏乎?宁聚货千亿,击锺鼎食,枕藉芬芳,婉娈美色乎?将苦身竭力,翦除荆棘,山居谷饮,倚岩而息乎?宁如伯奋、仲堪,二八为偶,排摈共鲧,令失所乎?将如箕山之夫,颖水之父,轻贱唐、虞而笑大禹乎?宁如泰伯之隐德潜让而不扬乎?将如季札之显节义,慕为子臧乎?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宁如夷吾之不吝东缚,而终立霸功乎?将如鲁连之轻世肆志,高谈从容乎?宁如市南子之神勇内固,山渊其志乎?将如毛公、蔺生之龙骧虎步,慕为壮士乎?此谁得谁失?何凶何吉?时移俗易,好贵慕名,臧文不让位于柳季,公孙不归美于董生,贾谊一当于明主,绛灌作色而扬声。况今千龙并驰,万骥徂征。纷纭交竞,逝若流星。敢不惟思,谋于老成哉?”太史贞父曰:“吾闻至人不相,达人不卜。若先生者,文明在中,见素表璞。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夫如是,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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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 嵇康

  或问曰: “案记,管、蔡流言,叛戾东都;周公征讨,诛以凶逆;顽恶显著,流名千载。且明父圣兄,曾不能鉴凶恶于幼稚,觉无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于藩国; 使恶积罪成,终遇祸害。于理不通,心所未安,愿闻其说。”
  答曰: “善哉!子之问也。昔文王之用管、蔡以实,周公之诛管、蔡以权。权事显,实理沉,故令时人全谓管、蔡为顽凶。方为吾子论之。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以文父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礼贤,济殷弊民,绥辅武庚,以兴顽俗。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臣。逮至武卒,嗣诵幼冲,周公践政,率朝诸侯; 思光前载,以隆王业。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徼祸也。成王大寤,周公显复,一化齐俗,义以断恩。虽内信如心,外体不立。称兵叛乱,所惑者广,是以隐忍授刑,流涕行诛,示以赏罚不避亲戚,荣爵所显,必钟盛德,戮挞所施,必加有罪。斯乃为教之正体,古今之明义也。管、蔡虽怀忠抱诚,要为罪诛。罚诛已显,不得复理。内心幽伏,罪恶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发起耳。然论者承名信行,便谓管、蔡为恶。不知管、蔡之恶,乃所以令三圣为不明也。若三圣未为不明,则圣不祐恶而任顽凶也。顽凶不容于明世,则管、蔡无取私于父兄;而见任必以忠良,则二叔故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显授之实理,推忠贤之暗权,论为国之大纪,则二叔之良乃显、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缘,周公之诛是矣。且周公居摄,邵奭不悦;推此言之,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诛得宜,管、蔡之心见理,尔乃大义得通,内外兼叙,无相伐负者,则时论亦将释然而大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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