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形式:
不限 文言文
近现代 张孝纯

  乌有先生者,中山布衣也,年且七十,艺桑麻五谷以为生,不欲与俗人齿,毁誉不存乎心,人以达士目之。海阳亡是公,高士也,年七十有三矣,唯读书是务。朝廷数授以官,不拜,曰:“边鄙野人,不足以充小吏。”公素善先生,而相违期年未之见已,因亲赴中山访焉。
  二叟相见大说。先生曰:“公自遐方来,仆无以为敬,然敝庐颇蓄薄酿,每朔望辄自酌,今者故人来,盖共饮诸。”于是相与酣饮,夜阑而兴未尽也。翼日,先生复要公饮,把酒论古今治乱事,意快甚,不觉以酩酊矣。薄莫,先生酒解,而公犹僵卧,气息惙然,呼之不醒,大惊,延邻医脉之。医曰:“殆矣!微司命,孰能生之?愚无所用其技矣。”先生靡计不施,迄无效,益恐。先生与老妻计曰:“故人过我而死焉,无乃不可乎!雅闻百里外山中有子虚长者,世操医术,人咸以今之仓、鹊称之。诚能速之来,则庶几白骨可肉矣。唯路险,家无可遣者,奈之何!”老妻曰:“虽然,终当有以活之。妾谓坐视故人死,是倍义尔,窃为君不取也,夫败义以负友,君子之所耻,孰若冒死以救之?”先生然之,曰:“卿言甚副吾意,苟能活之,何爱此身?脱有祸,固当不辞也。”遂属老妻护公,而躬自策驴夜驰之山中。
  时六月晦,手信而指弗见,窥步难行,至中夜,道未及半,未几密云敝空,雷电交加。先生欲投村落辟焉,叩门而人皆弗之内,方踌躇间,雨暴至。旋忆及曩昔尝过此,村外有一兰若。遂借电光觅得之,入其门,登其陛,见殿扉虚掩,有小隙,将入。倏然迅雷大作,电光烨烨,洞烛殿堂,则见一缢妇县梁柱间,被发诎颈,状甚惨。先生卒惊,还走宇下,心犹悸焉。俄见寺门大辟,一女鬼跃掷而入,惊雷破壁,电闪不绝。先生自念:得无缢妇为之与?于电光下孰视之,则女鬼满面血污,抱一死婴,且顾且号,若有奇冤而无所愬者,先生冯驴伏,屏息不敢少动。已而,驴惊鸣,女鬼觉之,怒目先生,欲进复却者三,先生胆素壮,自思:人言遇鬼则死,死亦不过为鬼耳,何惧为?遂执策厉声曰:“女鬼邪?抑人邪?”女鬼凄然长啸,森然欲搏之,先生毛发上指,急击之以策,中鬼首,立仆。乃引驴奔寺外,疾驰而去。
  质明始霁,罢甚,然念及亡是公存亡莫卜,欲蚤至山中,不敢息。逾午,始入山,山口有茅店,访之,知长者居山之阴,而连山纵横,略无阙处,遂以驴寄逆旅主人家而徒焉。山行十里许,忽闻山林中一声呼哨,斯须而强人列阵阻于前。为首者庞然修伟,黑面多须。从者无虑数十骑,而步卒百余继其后,皆披甲执兵。其一吼曰:“大王在,胡不跪!”先生趣避不及,遂就禽。为首者下马坐巨石上,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汝来前,孤,山主也。据山称雄,尔来十余载矣,官军不敢犯孤境。尔何物狂夫,擅入吾寨,其欲血孤刀乎?”先生蛇行匍匐以进,跽而泣曰:“请诉之,愿大王垂听。小人中山布衣也,友人病危,吾不忍坐视其死,入山诣子虚长者,以延友人之命,仓皇不能择路,是以误入大寨,罪当死。身死固不足惜,特以不能延医活友为恨耳,惟大王哀之。”言已,涕如雨下。为首者曰:“然则,君义士也。”顾谓徒属曰:“杀义士,不祥莫大焉。释之,以成其志,且劝好义者!”又谓先生曰:“吾等虽啸聚山林,非草寇之比,君勿惧。子虚长者,仁人也,居山之阴,君须跻山之颠而北下,始得至其家。速诣之,以救乃友;然长者每采药千山万壑间,吾辈亦鲜遇之,虞君不得见耳。”先生再拜致谢而后去。
  进,山益深,失路。先生缘鸟道,披荆棘,援藤葛,履流石,涉溪涧,越绝壁,登之弥高,行之弥远,力竭而未克上。忽见虎迹,大如升,少顷闻巨啸,四山响震,林泉战栗。声裁止,而饿虎见于林莽间,眈眈相向,先生自为必死,叹曰:“不意今乃捐躯此兽之口!”
  方瞑目俟死,闻虎惨叫,怪而视之,盖一矢已贯其喉矣。寻见一长者挟弓立崖上,衣短褐,著草履,不冠不袜,须眉悉白,颜色如丹,俨然类仙人。先生趣而前,拜谒长者,不敢慢,长者诘曰:“若何为者也?奚自?何所之?”先生具白所以及所从来。长者笑曰:“子虚者,吾之氏也。寒舍在迩,不可不入。”遂引至其家,杀鸡为黍以食之。先生请曰:“事迫矣,乞长者速往,冀有万一之望。不者,时不逮矣。”长者询曰:“病者孰与君少长?”曰:“长仆四岁。”又问病状,曰:“毋庸忧!旦日,吾当与君具往。”先生言路险,恐迟滞时日。长者曰:“后山有坦途,抵中山,第半日耳。”侵晨,遂携药囊乘健驴与先生同行。无何,至山口,先生取己驴与长者并驱而循大道。涂经乡所入兰若,先生因述遇鬼事,指示曰:“此寺,吾之所遇鬼也,予当死之矣。”长者笑曰:“嘻,先生不亦惑乎!鬼神者,心之幻景耳,安能受人祸!足下知者,曷为信此哉?”适寺旁有田父五六人,辍耕坐陇上,长者偕先生就而问焉,并述向之所见。田父掩口胡卢而笑,曰:“君误矣!彼缢妇者,吾村王氏妾也,不为恶姑、嫡妇所容而自经焉。子所见女鬼者,吾村李氏妇也。家素贫,今岁饥,赋敛又重,衣食不给,夫新丧,其子昨又夭矣。妇抢呼欲绝,悲极而入邪魔,夜半病作,发其子之坟取尸以归。自言其首为寺鬼所伤。君无问,何由知其乃先生为也?”言已,皆大笑。
  及反,亡是公犹未醒。长者诊之,曰:“是非疾也,困于酒耳。酒出中山,一醉千日。若习饮之,故无异;此翁,他乡客,安能胜此桮杓也?”取针刺血数处,又然艾炙之。须臾。公觉,谢曰:“蒙长者生我,再造之功也,恶能报?”长者曰:“公本无疾,老朽何功之有?”先生以金帛奉长者,辞不受,曰:“吾家世业医,止济世活人耳,何以金帛为?余岂好货贾哉?”遗药数剂,不索直而去。亡是公复留兼旬而后别,惟不敢纵饮矣。

768
唐代 杜光庭

维扬十友者,皆家产粗丰,守分知足,不干禄位,不贪货财,慕玄知道者也。相约为友,若兄弟焉。时海内又安,民人胥悦,遽以酒食为娱,自乐其志。始于一家,周于十室,率以为常。
忽有一老叟,衣服滓弊,气貌赢弱,似贫窭不足之士也。亦著麻衣,预十人末,以造其会。众既适情,亦皆悯之,不加斥逐。醉饱自去,莫知所之。一旦言于众曰:“余力困之士也。幸众人许陪坐末,不以为责。今十人置宴,皆得预之。席既周毕,亦愿力为一会,以答厚恩。约以他日,愿得同往。”
至期,十友如其言,相率以待。凌晨,贫叟果至,相引徐步诣东塘郊外,不觉为远。草莽中茆屋两三间,倾侧欲摧。引入其下,有丐者数辈在焉,皆是蓬发鹑衣,形状秽陋。叟至,丐者相顾而起,墙立—以俟其命。
叟令扫除舍下,陈列蘧蒤完,布以菅席—,相邀环坐。日既旰矣,咸有饥色。久之,各以醯盐竹箸—,置于客前。逡巡,数辈共举一巨板如案,长四五尺,设于席中,以油帊幕之心。十友相顾,谓必济饥,甚以为喜。既撒油帊,气燑燑然!
尚未可辨。久而视之,乃是蒸一童儿,可十数岁,已糜烂矣。耳目手足,半已堕落。叟揖让劝勉,使众就食。众深嫌之,多托以饫饱,亦有忿恚逃去,都无肯食者。叟纵意餐啖,似有盈味,食之不尽,即命诸丐擎去,令尽食之。
因谓诸人曰:“此所食者,千岁人参也。颇甚难求,不可一遇。吾得此物,感诸公延遇之恩,聊欲相报。且食之者,白日升天,身为上仙。众既不食,其命也夫!”
众惊异,悔谢未及。叟促问诸丐,令食讫即来。俄而丐者化为青童、玉女,幡盖导从,与叟一时升天。十友刳心追求,更莫能见。

45
唐代 皇甫枚

咸通庚寅岁,卢龙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入觐之礼。优诏允焉。先是,张氏世莅燕土,民亦世服其恩。礼昭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洎直方之嗣事也,出绮纨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酣酒于室,淫兽于原,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往往设罘罝于通道,则犬彘无遗。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或曰:“辇毂之下,不可专戮。”
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者乎?”
则僭轶可知也。于是谏官列状上,请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昭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直方至东京,既不自新,而慢游愈亟。洛阳四旁翥者走者,见皆识之,必群噪长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东诸侯之贡士也。虽薄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乃退处于三川之上,以击鞠飞觞为事,遨游于南邻北里间。至是有闻于直方者。直方延之。睹其利喙瞻辞,不觉前席;自是日相狎。王辰岁,冬十一月,知古尝晨兴,僦舍无烟,愁云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则直方急趋,将出田也。谓知古曰:“能相从乎?”
而知古以祁寒有难色。直方顾谓僮曰:“取短皂袍来。”
请知古衣之。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联辔而去。出长夏门,则凝霰始零,由阙塞而密雪如往。乃渡伊水而东,南践万安山之阴麓,而鞲弋之获甚伙。倾羽觞,烧兔肩,殊不觉有严冬意。及乎霰开雪霁,日将夕焉,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乘酒驰三数里,不能及,又与猎徒相失。须臾,雀噪烟暝,莫知所如;隐隐闻洛城暮钟,但仿惶于樵径古陌之上。俄而,山川黯然,若一鼓将半,试长望,有炬火甚明,乃依积雪光而赴之。
复若十余里,至则乔木交柯,而朱门中开,皓壁横亘,真北阙之甲第也。知古及门,下马,将徙倚以达旦。无何,小驷顿辔,阍者觉之,隔壁而问阿谁。知古应曰:“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旦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仆饯之伊水滨,不胜离觞,既掺袂,马逸,复不能止,失道至此耳。迟明将去,幸无见让。”
阍曰:“此乃南海副使崔中丞之庄也。主父近承天书赴阙,郎君复随计吏西征,此惟闺闱中人耳,岂可淹久乎。某不敢去留,请闻于内。”
知古虽怵惕不宁,自度中宵矣,去将安适?乃拱立以候。
少顷,有秉蜜炬自内至者,振钥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拜,仍述厥由。母曰:“夫人传语:主与小子,皆不在家,于礼无延客之道。然僻居与山薮接畛,豺狼所嗥,若固相拒,是见溺不救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
知古辞谢。乃从保母而入。过重门,门侧厅事,奕栌宏敞,帷幕鲜华,张银灯,设绮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陈方丈之馔,豹胎鲂腴,穷水陆之美。保母亦时来相勉。
食毕,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官族及内外姻党,知古具言之。
乃曰:“秀才轩裳令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尝托媒的,为求谐对久矣。今夕何夕,获遘良人。潘、杨之睦可遵,凤凰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
知古敛容曰:“仆文愧金声,才非玉润;岂家室为望,惟泥涂是忧。不谓宠及迷津,庆逢子夜。聆好音于鲁馆,逼佳气于秦台。二客游神,方兹莫及;三星委照,唯恐不扬。倘获托彼强宗,眷以佳偶,则生平所志,毕在斯乎。”
保母喜,谑浪而入白。复出,致小君之命,曰:“儿自移天崔门,实秉懿范;奉蘋蘩之敬,如琴瑟之和。惟以稚女是怀,思配君子。既辱高义,乃叶夙心。
上京飞书,路且不远;百两陈礼,事亦非奢。忻慰孔多,倾瞩而已。”
知古磬折而答曰:“某虫沙微类,分及湮沦;而钟鼎高门,忽蒙采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尘,鹤企凫趋,惟待休旨。”
知古复拜。保母戏曰:“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邃。此际颇相念否?”
知古谢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汉,不有所举,孰能自媒。谨当誓彼襟灵,志之绅带;期于没齿,佩以周旋。”
复拜。
少时,则燎沈当庭,良夜将艾。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见。保母诮曰:“岂有逢掖之士,而服从役元衣耶?”
知古谢曰:“此乃假之与所游熟者,固非已有。”
又问所从。答曰:“乃卢龙张直方仆射所借耳。”
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叱曰:“夫人差事宿客,乃张直方之徒也!”
复闻夫人者叫曰:“火急斥去,无启寇雠!”
于是婢子小竖辈,群出秉猛炬,曳白棓而登阶。知古儴,避于庭中,四顾逊谢。骂言狎至,仅得出门。既出,已横关阖扉,犹闻喧哗未已。知古愕立道左,且怛久之。将隐颓垣,乃得马于其下,遂驰走。遥望大火若燎原者,乃纵辔赴之。至则输租车方饭牛附火耳。询其所,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夏枕辔假寐。食顷,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扬鞭于大道。
比及都门,已有张直方骑数辈来迹矣。遥至其第。既而见直方,而知古愤懑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抚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且止知古。复益其徒数十人,皆射皮饮胄者,享以卮酒豚肩。与知古复南出;既至万安之北,知古前导,雪中马迹宛然。直诣柏林下,则碑板废于荒坎。樵苏残于茂林。中列大冢十余,皆狐兔之窟宅,其下成蹊。于是,直方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内则秉蕴荷锸,且掘且熏。少焉,有群狐突出,焦头烂额者,罝罗罥挂者,应弦饮羽者,凡获狐大小百余头以归。
三水人曰:“嗟乎王生,生世不谐,而为狐貉所侮,况其大者乎。向若无张公之皂袍,则强死于秽兽之穴也。余时在洛敦化里第,于宴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岂曰语怪,亦以摭实,故传之焉。”

991
唐代 薛用弱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百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以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
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
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
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诣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竟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769
唐代 牛峤

杭州王生者,建中初,辞亲之上国,收拾旧业,将投于亲知,求一官耳。行至圃田下道,寻访外家旧庄。日晚,柏林中见二野狐,倚树如人立,手执王生一黄纸文书,相对笑语,傍若无人。生乃叱之,不为变动。生乃取弹,因引满弹子,且中其执书者之目。二狐遗书而走。王生遽往,得其书,才一两纸,文字类梵书,而莫究识,遂缄于书袋中而去。其夕,宿于前店,因话于主人,方讶其事。忽有一人携装来宿,眼疾之甚,若不可忍,而语言分明。闻王生之言,曰:“大是异事,如何得见其书?”
王生方将出书,主人见患眼者一尾垂下床,因谓生曰:“此狐也!”
王生遽收书于怀中,以手摸刀逐之,则化为狐而走。一更后,复有人扣门。王生心动,曰:“此度更来,当以刀箭敌汝矣!”
其人隔门曰:“尔若不还我文书,后无悔也!”
自是更无消息。王生秘其书,缄縢甚密。
行至都下,以求官伺谒之事,期方赊缓,即乃典贴旧业田园,卜居近坊,为生生之计。月余,有一僮自杭州而至,缞裳入门,手执凶讣,王生迎而问之,则生已丁家难矣,闻之恸哭。生因视其书,则母之手字云:“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今江东田地物业,不可分毫破除,但都下业可一切处置,以资丧事。备具皆毕,然后自来迎接。”王生乃尽货田宅,不候善价,得其资,备涂刍之礼和,无所欠少。既而复篮舁礼东下,以迎灵舆。及至扬州,遇见一船子,上有数人,皆喜笑歌唱。渐近视之,则皆王生之家人也。意尚谓其家货之,今属他人矣。
须臾,又有小弟妹搴帘而出,皆彩服笑语。惊怪之际,则其家人船上惊呼曰:“郎君来矣,是何服饰之异也!”
王生潜令人问之,乃见其母惊出。生遽毁其缞绖,行拜而前。母迎而问之。其母骇曰:“安得此理!”
王生乃出母送遗书,乃一张空纸耳。母又曰:“吾所以来此者,前月得汝书云,近得一官,令吾尽货江东之产,为入京之计。今无可归矣!”
及母出王生所寄之书,又一空纸耳。
王生遂发使入京,尽毁其凶丧之具,因鸠集余资,自淮却扶持,且往江东。所有十无一二,才得数间屋,仅以庇风雨而已。有弟一人,别且数岁,一旦忽至,见其家道败落,因徵其由。王生具话本末,又述妖狐事,曰:"但应以此为祸耳。"其弟惊嗟。因出妖狐之书以示之。其弟才执其书,退而置诸怀中曰:“今日还我天书!”言毕,乃化作一狐而去。

603
唐代 薛用弱

玄宗南狩,百司奔赴行在,翰林善棋者王积薪从焉。蜀道隘狭,每行旅止息,道中之邮亭人舍,多为尊官有力之所先。积薪栖无所入,因沿溪深远,寓宿于山中孤姥之家。但有妇姑,皆阖户,止给水火。才瞑,妇姑皆阖户而休。积薪栖于檐下,夜阑不寝,忽闻堂内姑谓妇曰:"良宵无以适兴,与子围棋一赌可乎?”
妇曰:“诺。”
积薪私心奇之:“堂内素无灯烛,又妇姑各在东西室。”
积薪乃附耳门扉,俄闻妇曰:“起东五南九置子矣。”
姑应曰:“东五南十二置子矣。”
妇又曰:“起西八南十置子矣。”
姑又应曰:“西九南十置子矣。”
每置一子皆良久思惟。夜将尽四更,积薪一一密记,其下止三十六。忽闻姑曰:“子已败矣,吾止胜九枰耳。”
妇亦甘焉。积薪迟明,具衣冠请问。孤姥曰:“尔可率己之意而按局置子焉。”
积薪即出囊中局,尽平生之秘妙,而布子未及十数,孤姥顾谓妇曰:“是子可教以常势耳。”
妇乃指示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积薪即更求其说。孤姥笑曰:“止此,亦无敌于人间矣。”
积薪虔谢而别。行十数步,再诣,则失向来之室闾矣。自是积薪之艺,绝无其伦。即布所记妇姑对敌之势,罄竭心力较其九枰之胜,终不得也。因名“邓艾开蜀势”,至今棋图有焉,而世人终莫得而解矣。

452
唐代 康骈

文宗皇帝常持白玉枕,德宗朝于阗国所献,追琢奇巧,盖希代之宝。置寝殿帐中,一旦忽失所在。然而禁卫清密,非恩渥嫔御,莫能至者。珍玩罗列,他无所失。上惊骇移时,下诏于都城索贼。密谓枢近及左右广中尉曰,“此非外寇所能及,盗者当在禁掖,苟求之不获,且虞他变。一枕诚不足惜,卿等卫我皇宫,必使罪人斯得。不然天子环列,自兹无用矣。”
内官惶栗谢罪,请以浃旬求捕。大悬金帛购求,略无寻究之迹。圣旨严切,收系者渐多。坊曲闾巷,靡不搜捕。有龙虎二番将军王敬宏,常蓄小仆,年甫十八九,神彩俊利,使之无往不届。敬宏曾与流辈于威远军会宴,有侍儿善鼓胡琴,四座酒酣,因请度曲。辞以乐器非妙,须常御手者弹之。钟漏已传,取之不及。因起解带,小仆曰:“若要琵琶,顷刻可至。”
敬宏曰:“禁鼓才动,军门已锁,寻常汝岂不见,何言之谬也!”
既而就饮数巡,小仆以绣囊将琵琶而至。座客欢笑曰:“乐器本相随,所难者惜其妙手。”
南军去左广回复三十里,入夜且无行伍,既而倏忽往来,敬宏惊异如失。时又搜捕严紧,意以为窃盗疑之。宴罢,及明遽归其第,引而问曰:“使汝累年,不知矫捷如此。我闻世有侠客,汝莫是否?”小仆谢曰:“非有此事,但能行尔。”因言:“父母俱在蜀川,顷年偶至京国,今欲却归乡里。有一事欲以报恩,偷枕者已知姓名,三数日当令伏罪。”敬宏曰:“如此事即非等闲,因兹全活者不少,未知贼在何许,可报司存掩获否?”小仆曰:“偷枕者,田膨郎也,市廛军伍,行止不恒,勇力过人,且善超越。苟非伺便折其足,虽千兵万骑亦将奔走。
自兹再宿,候之于望仙门,伺便擒之必矣。将军随某观之,此事仍须秘密。”
是时涉旬无雨,向晓埃尘颇甚,车马践蹋,跬步间人不相见。膨郎与少年数辈,连臂将入军门,小仆执球杖击之,欻然已折左足,仰而观之曰:“我偷枕来,不怕他人,惟惧于尔。既而相值,岂复多言!”于是异至左军,一款而服。上喜于得贼,又知获在禁旅,引膨郎临轩诘问。具陈常在宫掖往来。上曰:“此乃任侠之流,非常窃盗。”内外囚系数百人。于是悉令原之。小仆初得膨郎,已告敬宏归蜀,于是寻之不可,但赏敬宏而已。

794
唐代 裴铏

唐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虚二老人,相契为友,多游嵩、华二峰,采松脂、茯苓为业。二人因携酿酝,涉芙蓉峰,寻异境,憩于大松林下,因倾壶饮,闻松稍有二人抚掌笑声。二公起而问曰:“莫非神仙乎?岂不能下降而饮斯一爵?”
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木魅,仆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宫女子,闻君酒馨,颇思一醉,但形体改易,毛发怪异,恐子悸栗,未能便拢子但安心徐待,吾当返穴易衣而至,幸无遽舍我去。”
二公曰:“敬闻命矣。”
遂久伺之。忽松下见一丈夫,古服俨雅;一女子,鬟髻彩衣,俱至。二公拜谒,忻然还坐。顷之,陶君启:“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既获拜侍,愿祛未悟。”
古丈夫曰:“余,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术,求不死药,因为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将之海岛;余为童子,乃在其眩但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石桥之柱攲危,蓬岫之烟杳渺。恐葬鱼腹,犹贪雀生,干难厄之中,遂出奇计,因脱斯祸。归而易姓业儒,不数年中,又遭始皇煨烬典坟,坑杀儒士,搢绅泣血,簪绂悲号:余当此时,复在其数,时于危惧之中,又出奇计,乃脱斯苦。又改姓氏为板筑夫,又遭秦皇欻信妖妄,遂筑长城,西起临洮,东之海曲,陇雁悲昼,寒云咽空,乡关之思魂飘,砂碛之劳力竭,堕趾伤骨,陷雪触冰;余为役夫,复在其数;遂于辛勤之中,又出奇计,得脱斯难。又改姓氏而业工。乃属秦皇帝崩,穿凿骊山,大修茔域,玉墀金砌,珠树琼枝,绮殿锦宫,云楼霞阁,工人匠石,尽闭幽隧。余为工匠,复在数中,又出奇谋,得脱斯苦。凡四设权奇之计,俱脱大祸。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实,乃得延龄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宫人,同为殉者;余乃与同脱骊山之祸,共匿于此,不知于今经几甲子耶?”
二子曰:“秦于今世,继正统者九代千余年,兴亡之事,不可历数。”
二公遂俱稽颡曰:“余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谐遇,金丹大药,可得闻乎?朽骨腐肌,实翼庥荫。”
古丈夫曰:“余本凡人,但能绝其世虑,因食木实,乃得凌虚,岁久日深,毛发绀绿,不觉生之与死,俗之与仙,鸟兽为邻,猿狖同乐,飞腾自在,云气相随,亡形得形,无性无情,不知金丹大药为何物也。”
二公曰:“大仙食木实之法,可得闻乎?”
曰:“余初饵柏子,后食松脂,遍体疮疡,肠中痛楚。不及旬朔,肌肤莹滑,毛发泽润,未经数年,凌虚若有梯,步险如履地,飘飘然顺风而翔,皓皓然随云而升。渐混合虚无,潜孚造化;彼之于我,视无二物,凝神而神爽,养气而气清,保守胎根,含藏命蒂。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即余之体莫能败坏矣。”
二公拜曰:“敬闻命矣!”
饮将尽,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壶而吟曰:“饵柏身轻叠嶂间,是非无意到尘寰,冠裳暂备论浮世,一饷云游碧落间。”
毛女继和曰:“谁知古是与今非,闲蹑青霞远翠微,箫管秦楼应寂寂,彩云空惹薛萝衣。”
古丈夫曰:“吾与子邂逅相遇,那无恋恋耶?吾有万岁松脂,千秋柏子少许,汝可各分饵之,亦应出世。”
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当去矣,善自道养,无令漏泄伐性,使神气暴露于窟舍耳。”
二公拜别,但觉超然莫知其踪,去矣。旋见所衣之衣,因风化为花片蝶翅而扬空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莲花峰上,颜脸微红,毛发尽绿,言语而芳馨满口,履步而生埃去身。云台观道士往往遇之,亦时细话得道之来由尔。

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