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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裴铏

  大和四年春,盐州防御使曾孝安有孙曰季衡,居使宅西偏院,室屋壮丽,而季衡独处之。有仆夫告曰:“昔王使君女暴终于此,乃国色也;昼日,其魂或见于此,郎君慎之!”
  季衡少年好色,愿睹其灵异,终不以人鬼为间。
  频炷名香,颇疏凡俗,步游闲处,恍然凝思。一日晡时,有双鬟前揖曰:“王家小娘子遣某传达厚意,欲面拜郎君。”
  言讫,瞥然而没。俄顷,有异香袭衣,季衡乃束带伺之;见向双鬟引一女而至,乃神仙中人也。季衡揖之,问其姓氏。曰:“某姓王氏,字丽真。父今为重镇,昔侍从大人牧此城,据此室,无何物故,感君思深沓冥,情激幽壤,所以不间存殁,颇思神会。其来久矣,但非吉日良时;今方契愿,幸垂留意。”
  季衡留之款会,移时乃去,握季衡手曰:“翌日此时再会,慎勿泄之于人。”
  遂与侍婢俱去,自此每及晡一至,近六十余日,季衡不疑。因与大父麾下将校说及艳丽,误言之,将校惊惧,欲实其事,曰:“郎君将及此时,愿一扣壁,某当与二三辈潜窥焉。”
  季衡亦终不能扣壁。
  是日,女郎一见季衡,容色惨怛,语声嘶咽,握季衡手曰:“何为负约而泄于人,自此不可更接欢笑矣!”
  季衡惭悔,无词以应。女曰:“殆非君之过,亦冥数尽耳!”
  乃留诗曰:“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竭。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
  季衡不能诗,耻无以酬,乃强为一篇曰:“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歧,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
  女遂于襦带解蹙金结花合子,又抽翠玉双凤翘一只,赠季衡曰:“望异日睹物思人,无以幽冥为隔。”
  季衡搜书箧中,得小金楼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虽非珍异,但贵其名如意,愿长在五手操持耳。”
  又曰:“此别何时更会?”
  女曰:“非一甲子,无相见期。”
  言讫,呜咽而没。季衡自此寝寐求思,形体赢瘵。故旧丈人王回,推其方术,疗以药石,数月方愈。乃询五原纫针妇人,曰:“王使君之爱女,不疾而终于此院,今已归葬北邙山,或阴晦而魂游于此,人多见之。”
  则女诗云“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193
唐代 郑还古

  唐天宝中,处士崔玄微洛东有宅。耽道,饵术及茯苓三十载。因药尽,领僮仆辈入嵩山采芝,一年方回。宅中无人,蒿莱满院。时春季夜间,风清月朗。不睡,独处一院,家人无故辄不到。
  三更后,有一青衣云:“君在院中也。今欲与一两女伴过,至上东门表姨处,暂借此歇,可乎?”
  玄微许之。须臾,乃有十余人,青衣引入。有绿裳者前曰:“某姓杨。”
  指一人,曰:“李氏。”
  又一人,曰:“陶氏。”
  又指一绯小女,曰:“姓石,名阿措。”
  各有侍女辈。玄微相见毕,乃坐于月下,问行出之由。对曰:“欲到封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得。今夕众往看之。”
  坐未定,门外报:“封家姨来也。”
  坐皆惊喜出迎。杨氏云:“主人甚贤,只此从容不恶,诸亦未胜于此也。”
  玄微又出见封氏,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遂揖入坐。色皆殊绝。满座芳香,馥馥袭人。诸人命酒,各歌以送之,玄微志绎其二焉。有红裳人与白衣送酒,歌曰:“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沈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又白衣人送酒,歌曰:“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至十八姨持盏,性颇轻佻,翻酒污阿措衣。阿措作色曰:“诸人即奉求,余即不知奉求耳。”
  拂衣而起。十八姨曰:“小女弄酒!”
  皆起,至门外别;十八姨南去,诸人西入苑中而别。玄微亦不知异。
  明夜又来,云:“欲往十八姨处。”
  阿措怒曰:“何用更去封妪舍,有事只求处士,不知可乎?”
  阿措又言曰:“诸侣皆住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不能依回,应难取力。处士倘不阻见庇,亦有微报耳。”
  玄微曰:“某有何力,得及诸女?”
  阿措曰:“但处士每岁岁日,与作一朱幡,上图日用五星之文,于苑东立之,则免难矣。今岁已过;但请至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庶夫免患也。”
  玄微许之。乃齐声谢曰:“不敢忘德。”
  拜而去。玄微于月中随而送之,逾苑墙,乃入苑中,各失所在。依其言,至此日立幡。是日东风振地,自洛南折树飞沙,而苑中繁花不动。玄微乃悟:诸女曰姓杨、李、陶,及衣服颜色之异,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后数夜,杨氏辈复至愧谢。各裹桃李花数斗,劝崔生:“服之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住,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
  至元和初,玄微犹在,可称年三十许人。
  又,尊贤坊田弘正宅中门外,有紫牡丹成树,发花千余朵;花盛时,每月夜,有小人五、六,长尺余,游于花上。如此七、八年。人将掩之,辄失所在。

289
唐代 裴铏

  贞元中,有崔炜者,故监察向之子也。向有诗名于人间,终于南海从事。炜居南海,竟豁然也。不事家产,多尚豪侠;不数年,财业殚尽,多栖止佛舍。时中元日,番禺人多陈设珍异于佛庙,集百戏于开元寺。炜因窥之,见乞食老妪,因蹶而覆人之酒瓮,当垆者欧之。计其直,仅一缗耳,炜怜之,脱衣为偿其所直。妪不谢而去。异日又来,告炜曰:“谢子为脱吾难。吾善炙赘疣。今有越井冈艾少许奉子,每遇赘疣,只一炷耳。不独愈苦,兼获美艳。”
  炜笑而受之,妪倏亦不见。
  后数日,因游海光寺,遇老僧赘于耳。炜因出艾试炙之,而如其说。僧感之甚,谓炜曰:“贫道无以奉酬,但转经以资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镪巨万,亦有斯疾。君子能疗之,当有厚报。请为书导之。”
  炜曰:“然。”
  任翁一闻,喜跃,礼请甚谨。炜因出艾,一爇而愈。任翁告炜曰:“谢君子痊我所苦,无以厚酬,有钱十万奉子,幸从容,无草草而去。”
  炜因留彼。炜善丝竹之炒,闻主人堂前弹琴声。诘家童,对曰:“主人之爱女也。”
  因请其琴而弹之。女潜听而有意焉。
  时任翁家事鬼曰独脚神,每三岁必杀一人飨之。时已逼矣,求人不获。任翁俄负心,召其子计之曰:“门下客既不来,无血属可以为飨。吾闻大恩尚不报,况愈小疾耳。”
  遂令具神馔,夜将半,拟杀炜。已潜肩炜所处之室,而炜莫觉。女密知之,潜持刃,于窗隙间告炜曰:“吾家事鬼,今夜当杀汝而祭之,汝可持此破窗遁去。不然者,少顷死矣。此刃亦望持去,无相累也!”
  炜恐悸汗流,挥刃携艾,断窗棂跃出,拔键而走。任翁俄觉,率家僮十余辈,持刃秉炬,追之六七里,几及之。炜因迷道,失足坠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踪而返。炜虽坠井,为槁叶所藉而无伤。及晓视之,乃一巨穴,深百余丈,无计可出。四旁嵌空宛转,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盘屈,可长数丈,前石臼,岩上有物滴下,如饴蜜,注臼中,蛇就饮之。炜察蛇有异,乃叩首祝之曰:“龙王,某不幸坠于此,愿王悯之!”
  幸不相害。因饮其余,亦不饥渴。细视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炜感蛇之见悯,欲为炙之,奈无从得火。既久,有遥火飘入于穴。炜乃燃艾,启蛇而炙之,是赘应手坠地。蛇之饮食久妨碍,及去,颇以为便,遂吐径寸珠酬炜。炜不受而启蛇曰:“龙王能施云雨,阴阳莫测,神变由心,行藏在己,必能有道拯援沉沦。倘赐挚维,得还人世,则死生感激,铭在肌肤。但得一归,不愿怀宝。”
  蛇遂咽珠,蜿蜒将有所适。
  炜遂再拜跨蛇而去。不由穴口,只于洞中行。可数十里,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烛四壁,时见绘画古丈夫,咸有冠带。最后触一石门,门有金兽啮环,洞然明朗。蛇低首不进,而卸下炜,炜将谓已达人世矣。入户,但见一室,空阔可百余步。穴之四壁,皆镌为房室。当中有锦绣炜帐数间,垂金泥紫,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垦之连缀。帐前有金炉,炉上有蚊龙、鸾凤、龟蛇、鸾雀,皆张口喷出香烟,芬芳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贮以水银,凫鹥之类,皆琢以琼瑶而泛之。四壁有床,咸饰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篁、鼗鼓、柷敔,不可胜记。炜细视,手泽尚新。炜乃恍然,莫测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试弹之,四壁户牖咸启。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君至矣。”
  遂却走入。须臾,有四女,皆古鬟髻,曳霓裳之衣,谓炜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宫耶?”
  炜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炜曰:“既是皇帝玄宫,皇帝何在?”
  曰:“暂赴祝融宴尔。”遂命炜就榻鼓琴,炜乃弹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谓胡笳?吾不晓也。”炜曰:“汉蔡文姬,即中郎邕之女也,没于胡中,及归,感胡中故事,因抚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韵。”女皆怡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传觞。炜乃叩首,求归之意颇切。女曰:“崔子既来,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淹驻。羊城使者少顷当来,可以随往。”谓崔子曰:“皇帝已许田夫人奉箕帚,便可相见。”崔子莫测端倪,不敢应答。遂命侍女召田夫人。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诏,不敢见崔家郎也。”再命不至。谓炜曰:“田夫人淑德美丽,世无俦匹,愿君子善奉之,亦宿业耳。夫人,即齐王女也。”崔子曰:“齐王何人也?”女曰:“王讳横,昔汉初亡齐而居海岛者。”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炜因举首,上见一穴,隐隐然睹人间天汉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自空冉冉而下,须臾至座。背有一丈夫,衣冠俨然,执大笔,兼封一青竹简,上有篆字,进于香几上。四女命侍女读之曰:“广州刺史徐绅死,安南都护赵昌充替。”女酌醴饮使者曰:“崔子欲归番禺,愿为挈往。”使者唱喏。回谓炜曰:“他日须与使者易服缉宇,以相酬劳。”炜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与郎君国宝阳燧珠,将往至彼,当有胡人具十万缗而易之。”遂命侍女开玉函,取珠授炜。炜载拜捧授,谓四女曰:“炜不曾朝谒皇帝,又非亲戚,何遽贶遗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诗于越台,感悟徐绅,遂见修缉,皇帝愧之,亦有诗继和。赉珠之意,已露诗中,不假仆说,郎君岂不晓耶?”炜曰:“不识皇帝何诗?”女命侍女书题于羊城使者笔管上云:“千岁荒台隳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炜曰:“皇帝原何姓字?”女曰:“已后当自知耳。”女谓炜曰:“中元日须具美酒丰馔于广州蒲涧寺静室,吾辈当送田夫人往。"
  炜遂再拜告去,欲蹑使者之羊背。女曰:“知有鲍姑艾,可留少许。”
  炜但留艾,即不知鲍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与羊所在。望星汉,时已五更矣。俄闻蒲涧寺钟声,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见饷,遂归广州。崔子先有舍税居,至日往舍询之,曰:“已三年矣。”
  主人谓崔炜曰:“子何所适,而三秋不返?”
  炜不实告。开其户,尘榻俨然,颇怀凄怆。问刺史,则徐绅果死,而赵昌替矣。乃抵波斯邸,潜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见,遂匍匐礼手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赵佗墓中来。不然者,不合得斯宝。”
  盖赵佗以珠为殉故也。崔子乃具实告,方知皇帝是赵佗。佗亦曾称南越武帝故耳。遂具十万缗易之。崔子诘胡人曰:“何以知之?”
  曰:“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今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资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获矣。”
  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鉴一室。胡人遽泛舶归大食去。
  炜得金,遂具家产。然访羊城使者,竟无影响。后有事于城隍庙,忽见神象有类使者,又睹神笔上有细字,乃侍女所题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绘及广其字。是知羊城即厂州城,庙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则村老云:“南越尉任嚣之墓耳。”
  又登越王殿台,睹先人诗云:“越井冈头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古墓多年无子孙,野人践踏成官道。”
  兼越王继和诗,踪迹颇异。乃询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绅,因登此台,感崔侍御诗,故重粉饰台殿,所以焕赫耳。”
  后将及中元日,遂丰洁香馔甘醴,留蒲涧寺僧室。夜将半,果四女伴田夫人至。容仪艳逸,言旨雅淡。四女与崔生进觞谐谑,将晓告去。崔子遂再拜讫,致书达于越王,卑辞厚礼,敬荷而已。遂与夫人归室。炜诘夫人曰:“既是齐王女,何以配南越人?”
  夫人曰:“某国破家亡,遭越王所虏,为嫔御。王崩,因以为殉,乃不知今是几时也。看烹郦生,如昨日耳。每忆故事,辄一潸然。”
  炜问曰:“四女何人?”
  曰:“其二瓯越王摇所献,其二闽越王无诸所进,俱为殉者。”
  又问曰:“昔四女云鲍姑,何人也?”
  曰:“鲍靓女,葛洪妻也。多行灸于南海。”
  炜方叹骇昔日之妪耳。又曰:“呼蛇为玉京子,何也?”
  曰:“昔安期生长跨斯龙而朝玉京,故号之玉京子。”
  炜因在穴饮龙余沫,肌肤少嫩,筋力轻健。后居南海十余载,遂散金破产,栖心道门,乃挈室往罗浮连访鲍姑,后竟不知所适。

897
唐代 牛僧孺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者,于东都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明日又过,崔生于花下先致酒茗尊杓,铺陈茵席,乃迎马首曰:“某以性好花木,此园无非手植。今香茂似堪流盼。伏见女郎频自过此,计仆驭当疲,敢具箪醪,希垂憩息。”
  女郎不顾而过。其后青衣曰:“但具酒馔,何忧不至。”
  女郎顾叱曰:“何故轻与人言!”
  言讫遂去。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俟女郎至,崔生乃鞭马随之,到别墅之前,又下马拜请。
  良久,一老青衣谓女郎曰:“单马甚疲,暂歇无伤。”
  因自控女郎马至堂寝下,老青衣谓崔生曰:“君既未婚,予为聘可乎?”
  崔生大悦,再拜跪,请不相忘。老青衣曰:“事即必定,后十五日大吉辰,君于此时,但具婚礼所要,并于此备酒馔。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有微疾,故小娘子日往看剩某去,便当咨启,至期则皆至此矣。”
  于是促行。崔生在后,即依言营备吉席所要。至期,女郎及姊皆到。其姊亦仪质极丽。遂以女郎归于崔生。母在旧居,殊不知崔生纳室。以不告而娶,但启聘媵à。母见女郎,女郎悉归之礼甚具。经月余日,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甘香特异。后崔生觉慈母颜衰瘁,因伏问几下,母曰:“吾有汝一子,冀得永寿。今汝所纳新妇,妖美无双。吾于土塑图画!”
  之中,未尝识此,必恐是狐媚之辈,伤害于汝,遂致吾忧。”
  崔生入室见女郎,女郎涕泪交下,曰:“本侍箕帚,便望终天,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明晨即便请行,相爱今宵耳。”
  崔生掩泪不能言。
  明日,女车骑复至。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馆宇屋室,侈于王者。青衣百许,迎拜女郎曰:“小娘子,无行崔生,何必将来!”
  于是捧入,留崔生于门外。未几,一青衣传女郎姊言曰:“崔生遣行,使太夫人疑阻,事宜便绝,不合相见。然小妹曾奉周旋,亦当奉屈。”
  俄而召崔生入,责诮再三,辞辩清婉,崔生但拜伏受谴而已。遂坐于中寝对食,食讫,命酒,召女乐洽饮,铿锵万变。乐阕,其姊谓女郎曰:“须令崔郎却回,汝有何物赠送?”
  女郎遂出白玉合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回望干岩万壑,无径路,自恸哭归家。常见玉合子,郁郁不乐。忽有胡僧扣门求食,崔生出见,胡僧曰:“君有至宝,乞相示也。”
  崔生曰:“某贫士,何有见请?”
  僧曰:“君岂不有异人奉赠。贫道望气知之。”
  崔生因出合子示胡僧,僧起拜请曰:“请以百万市之。”
  遂将去。崔生问僧曰:“女郎是谁?”
  曰:“君所纳妻,王母第三十女玉卮娘子,他姊亦负美齐推女名于仙都,况复人间。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倘往一年,君举家必仙矣。”
  崔生叹怨迨卒。

974
唐代 温庭筠

  陈义郎父彝爽,与周茂方,皆东洛福昌人,同于三乡年习业。彝爽擢第归,娶郭愔女。茂方名竟不就,唯与彝爽交结相誓。唐天宝中,彝爽调集受蓬州仪陇令。其母恋旧居,不从子之官。行李有日,郭氏以自织染缣一匹裁衣,欲上其姑。误为交刀伤指,血沾衣上。启姑曰:"新妇七八年温清晨昏,今将随夫之官,远违左右,不胜咽恋。然手自成此衫子,上有剪刀误伤血痕。不能澣去。大家见之,即不忘息妇。"其姑亦哭。彝爽固请茂方同行。
  其子义郎才二岁,茂方见之,甚于骨肉。及去仪陇五百里里,磴石临险,巴江浩渺。攀萝游览,茂方忽生异志,命仆夫等先行:“为吾邮亭具馔。”
  二人徐步,自牵马行,忽于山路斗拔之所,抽金锤击彝爽碎颡,挤之于浚湍之中。佯号哭云:“某内逼北回,见马惊践长官殂矣,今将何之?”
  一夜会丧,爽妻及仆御致酒感恸。茂方曰:“事既如此,如之何”况天下四方,人一无知者,吾便权与夫人乘名之官,且利一政俸禄,逮可归北,即与发哀。”
  仆御等皆悬厚利,妻不知本末,乃从其计到任,安帖其仆。一年以后,谓郭曰:“吾志已成,誓无相背。”
  郭氏藏恨,未有所施。茂方防虞甚切,秩满移官,家于遂州长江。又一选,授遂州曹掾。居无何,已十七年,子长十九岁矣。
  茂方谓必无人知,教子经业,既而学成。遂州秩满,挈其子应举。是年东都举选,茂方取北路,令子取南路,茂方意令觇故园之存没。涂次三乡,有鬻饭媪留食,再三瞻瞩。食讫,将酬其直。媪曰:“不然,吾怜子似吾孙姿状。”
  因启衣箧,出郭氏所留血污衫子以遗,泣而送之。其子秘于囊,亦不知其由,与父之本末。
  明年,下第归长江。其母忽见血迹衫子,惊问其故。子具以三乡媪所对。及问年状、即其姑也。因大泣,引子于静室,具言之:“此非汝父,汝父为此人所害。吾久欲言,虑汝之幼。吾妇人,谋有不臧,则汝亡,父之冤无复雪矣,非惜死也。今此吾手留血襦还,乃无意乎?”
  其子密砺霜刃,侯茂方寝,乃断吭,仍挈其首诣官。连帅义之,免罪。即侍母东归。其姑尚存,且叙契阔,取衫子验之,歔欷对泣。郭氏养姑三年而终。

874
唐代 裴铏

  唐元和中,有陈鸾凤者,海康人也,负气义,不畏鬼神,乡党咸呼为“后来周处”。海康旧有雷公庙,邑人虔洁祭祀,祷祝既淫,妖妄亦作。邑人每岁闻新雷日,记某甲子,一旬复值斯日,百工不敢动作,犯者不信宿必震死,其应如响。时海康大旱,邑人祷而无应。鸾凤大怒曰:“吾之乡,乃雷乡也,为神不福,况受人奠酬如斯!稼穑既焦,陂池已涸,牲牢飨尽,焉用庙为!”
  遂秉炬爇之。其风俗,不得以黄鱼彘肉,相和,食之亦必震死。
  是日,鸾凤持竹炭刀,于野田中,以所忌物相和啖之,将有所伺。果怪云生,恶风起,迅雷急雨震之。鸾凤乃以刃上挥,果中雷左股而断。雷堕地,状类熊猪,毛角,肉翼青色,手执短柄刚石斧,流血注然,云雨尽灭。鸾凤知雷无神,遂驰赴家,告其血属曰:“吾断雷之股矣,请观之。”
  亲爱愕骇,共往视之,果见雷折股,而已又持刀,欲断其颈,啮其肉。为群众共执之曰:“霆是天上灵物,尔为下界庸人,辄害雷公,必我一乡受祸,”众捉衣袂,使鸾凤奋击不得。
  逡巡,复有云雷,裹其伤者,和断股而去。沛然云雨,自午及西,涸苗皆立矣。遂被长幼共斥之,不许还舍。于是持刀行二十里,诣舅兄家。及夜,又遭霆震,天火焚其室。复持刀立于庭,雷终不能害。旋有人告其舅兄向来事,又为逐出。复往僧室,亦为霆震,焚爇如前。知无容身处,乃夜秉炬,入于乳穴嵌孔之处,后雷不复能震矣。至曙,然后返舍,自后海康每有旱,邑人即醵金与鸾凤,请依前调二物食之,持刀如前,皆有云雨滂沱,终不能震。如此二十余年,俗号鸾风为雨师。至大和中,刺史林绪知其事,召至州,诘其端倪。鸾风云:“少壮之时,心如铁石,鬼神雷电,视之若无当者。愿杀一身,请苏万姓,即上玄焉能使雷鬼敢骋其凶臆也!”
  遂献其刀于绪,厚酬其值。

134
唐代 佚名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深阻。屹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入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
  屹甚疑惧,夜勒兵环甚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
  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己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绝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双。虽浸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
  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们萝引縆,而涉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
  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四眸一眸,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
  因促之去。纪亦遽退。
  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柬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
  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
  有物如匹练白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
  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嘻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
  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抬,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蹬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帔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
  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
  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
  因顾诸女泡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那?”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
  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406
唐代 薛渔思

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贵,多有驴畜,往来公私车乘,有不逮者,辄贱其估以济之。人皆谓之有道,故远近行旅多归之 。
元和中,许州客赵季和,将诣东都,过是宿焉。客有先至者六七人,皆据便榻,季和后至,最得深处一榻。榻邻比主人房壁,既而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季和素不饮酒,亦预言笑。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人皆熟睡,独季和转展不寐。隔壁闻三娘子悉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厢中,取一副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之。二物便行走,小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厢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小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小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子,硙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厢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 。
后月余日,季和自东都回,将至板桥店,预作荞麦烧饼,大小如前。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夜深,殷勤问所欲。季和曰:“明晨发,请随事点心。”三娘子曰:“此事无疑,但请稳睡。”半夜后,季和窥见之,一依前所为。天明,三娘子具盘食,果实烧饼数枚于盘中。讫更取他物,季和乘间走下,以先有者易其一枚,彼不知觉也。季和将发,就食,谓三娘子曰:“适会某自有烧饼,请撤去主人者,留待他宾。”即取己者食之。方饮次,三娘子送茶出来。季和曰:“请主人尝客一片烧饼。”乃拣所易者与啖之。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季和即乘之发,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未尝阻失,日行百里。
后四年,乘入关,至华岳庙东五六里。路傍忽见一老人,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因捉驴谓季和曰:“彼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可怜许,请从此放之。”老人乃驴口鼻边,以两手擘开,三娘子自皮中跳出,宛复旧身。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315
唐代 裴铏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 ,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 ,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 :“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过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 ,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 ,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之。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 ,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三掌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 :“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 ,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锥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 ,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莺啼恨阮郎 ,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 ,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 ,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 ,绣被而长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 :“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起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迟恐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 ,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 ,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遂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 ,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855
唐代 裴铏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许忽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专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斩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引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问。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231
唐代 袁郊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颇调悲,其击者必有事也。”
  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
  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
  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
  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
  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
  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
  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
  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
  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
  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
  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
  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
  曰:“不敢辱命。”
  又问曰:“无伤杀否?”
  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
  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乃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正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觳,枕前露橐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軃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余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
  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宅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
  而红线辞去。嵩曰:“妆生我家,而今欲安在?又方赖汝,岂可议行?”
  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人,功亦不校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
  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诸坐客中冷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640
唐代 薛用弱

唐余千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文书有误,为主司驳放。资财荡尽,仆马丧失,穷悴颇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归,偶与美妇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欵甚洽。
翌日,谓立曰:“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资用稍备。倘能从居乎?”立既悦其人,又幸其给,即曰:仆之阨塞,阽于沟渎,如此勤勤,所不敢望焉,子又何以营生?”对曰:“妾素贾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内,尚有旧业。朝肆暮家,日赢钱三百,则可支矣。公授官之期尚未,出游之资且无,脱不见鄙,但同处以须冬集可矣。”立遂就焉。
阅其家,丰俭得其所。至于扃锁之具,悉以付立。每出,则必先营办立之一日馔焉,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付立。日未尝缺。立悯其勤劳,因令佣买仆隶。妇托以他事拒之,立不之强也。周岁,产一子,唯日中再归为乳耳。
凡与立居二载,忽一日夜归,意态惶惶,谓立曰:“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伺便复仇,今乃得志。便须离京,公其努力。此居处,五百缗自置,契书在屏风中。室内资储,一以相奉。婴儿不能将去,亦公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讫,收泪而别。立不可留止,则视其所携皮囊,乃人首耳。立甚惊愕。其人笑曰:“无多疑虑,事不相萦。”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飞鸟。立开门出送,则已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闻却至。立迎门接俟,则曰:更乳婴儿,以豁离恨,就抚子。俄而复去,挥手而已。立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立惶骇,达旦不寐。则以财帛买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无所闻。
某年,立得官,即货鬻所居归任。尔后,终莫知其音问也。

834
唐代 柳珵

贞元壬申春三月,相国窦公居光福里第,月夜闲步于中庭。有常所宠青衣上清者,乃曰:“今欲启事,郎须到堂前,方敢言之。”窦公亟上堂。上清曰:“庭树上有人 ,恐惊郎,请谨避之。”窦公曰:“陆贽久欲倾夺吾权位,今有人在庭树上,吾祸将至。且此事将奏与不奏皆受祸,必窜死于道路。汝在辈流中不可多得,吾身死家破 ,汝定为宫婢。圣君若顾问,善为我辞焉。”上清泣曰:“诚如是,死生以之!”
窦公下阶,大呼曰:“树上君子,应是陆贽使来。能全老夫性命,敢不厚报!”树上人应声而下,乃衣縗粗者也。曰:“家有大丧,贫甚,不办葬礼。伏知相公推心济物 ,所以卜夜而来,幸相公无怪。”公曰:“某罄所有,堂封绢千匹而已。方拟修私庙,次今且辍赠,可乎!”缞者拜谢,窦公答之如礼。又曰 :“便辞相公,请左右赍所赐绢掷于墙外,某先于街中俟之。”窦公依其请。命仆,使侦其绝踪且久,方敢归寝。
翌日,执金吾先奏其事,窦公得次,又奏之。德宗厉声曰:“卿交通节将,蓄养侠刺,位崇台鼎,更欲何求!”窦公顿首曰:“臣起自刀笔小才 ,官已至贵,皆陛下奖拔,实不由人。今不幸至此,抑乃仇家所为耳。陛下忽震雷霆之怒,臣便合万死。”中使下殿宣曰:“卿且归私第,待候进止。”越月 ,贬郴州别驾。会宣武节度使刘士宁通好于郴州,廉使条疏上闻。德宗曰:“交通节将,信而有征。”流窦于驩州,没入家资。一簪不着身,竟未达流所,诏自尽。
上清果隶名掖庭。后数年,以善应对,能煎茶,数得在帝左右。德宗曰:“宫掖间人数不少,汝了事,从何得至此?”上清对曰:“妾本故宰相窦参家女奴。窦某妻早亡 ,故妾得陪扫洒。及窦某家破,幸得填宫。既侍龙颜,如在天上。”德宗曰:“窦某罪不止养侠刺,亦甚有赃污,前时纳官银器至多。”上清流涕而言曰 :“窦某自御史中丞,历度支、户部、盐铁三使,至宰相,首尾六年,月入数十万。前后非时赏赐。当也不知纪极,乃者郴州所送纳官银物,皆是恩赐。当部录日,妾在郴州 ,亲见州县希陆贽意旨刮去。所进银器,上刻作藩填官衔姓名,诬为赃物。伏乞下验之。”于是宣索窦某没官银器覆视,其刮字处,皆如上清言。时贞元十二年。德宗又问蓄养侠刺事 ,上清曰:“本实无,悉是陆贽陷害,使人为之。”德宗怒陆贽,曰:“这獠奴我脱却伊绿衫,便与紫衫着,又常唤伊作陆九。我任窦参,方称意 ,次须教我枉杀却他。及至权入伊手,甚为软弱,甚于泥团。”乃下诏雪窦参。时裴延龄探知陆贽恩衰,得恣行媒孽。贽竟受谴不回。
后上清特敕丹书度为女道士,终嫁为金忠义妻。世以陆贽门生名位多显达者,世不可传说,故此事绝无人知。

946
唐代 柳宗元

河间。淫妇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称。始妇人居戚里。[前汉。万石君传注。于上有姻戚者。则皆居之。故名其里为戚里。]有贤操。[七到切。节操也。]自未嫁。固已恶群戚之乱尨。羞与为类。独深居为翦制缕结。既嫁。不及其舅。独养姑。谨甚。未尝言门外事。又礼敬夫宾友之相与为肺腑者。其族类丑行者谋曰。若河间何。其甚者曰。必坏之。乃谋以车众造门。[○造。七到切。至也。]邀之遨嬉。且美其辞曰。自吾里有河间。戚里之人日夜为饬厉。一有小不善。唯恐闻焉。今欲更其故以相效为礼节。愿朝夕望若仪状以自惕也。河间固谢不欲。姑怒曰。今人好辞来。以一接新妇来为得师。何拒之坚也。辞曰。闻妇之道。以贞顺静专为礼。若夫矜车服耀首饰。族出讙闹以饮食观游。非妇人宜也。姑强之。乃从之游过市。或曰。市少南入浮图。有国公吴叟始图东南壁。甚怪。可使奚官先壁道乃入观。观已。延及客位。具食帷床之侧。闻男子欬者。[○欬。口溉切。逆气]河间惊跣走出。如从者驰车归。泣数日。愈自闭不与众戚通。戚里乃更来谢曰。河间之遽也。犹以前故。得无罪吾属耶。向之欬者者为膳奴耳。曰数人笑于门。如是何耶。群戚闻且退。
期年。乃敢复召邀于姑。必致之。与偕行。遂入(阝丰)隑州西浮图两间。[○(阝丰)。篇韵无此字。未详。(阝丰)。或曰溉柯开二切。江南人呼梯为隑。按集韵。沂祈二音。曲岸也。又鱼开切。修长也。前汉相如传。临曲江之隑州兮。注。曲。岸头也。巨衣切。]叩槛出鱼鳖食之。河间为一笑。众乃欢。俄而又引至食所。空无帷幕。廊庑廓然。河间乃肯入。先壁群恶少于北牖下。降帘。使女子为秦声。倨坐观之。有顷。壁者出宿选貌美阴大者主河间。乃便抱持河间。河间号且泣。婢夹持之。或谕以利。或骂且笑之。河间窃顾视持己者甚美。左右为不善者已更得适意。鼻息咈然。意不能无动。力稍。主者幸一遂焉。因拥致房。河间收泣甚适。自庆未始得也。至日仄。食具。类呼之食。曰吾不食矣。旦暮。驾车相戒归。河间曰。吾不归矣。必与是人俱死。群戚反大闷。不得已。俱宿焉。夫骑来迎。莫得见。左右力制。明日乃肯归。持淫夫大泣。啮臂相与盟而后就车。既归。不忍视其夫。闭目曰。吾病。与之百物。卒不食。饵以善药。挥去。心怦怦。[披耕切。心急貌。]恒若危柱之弦。夫来。辄大骂。终日不一开目。愈益恶之。夫不胜其忧。数日。乃曰。吾病且死。非药饵能已。为吾召鬼解除之。然必以夜。其夫自河间病言如狂人。思所以悦其心。度无不为。时上恶夜祠甚。夫无所避。既张具。[○张。音帐。]河间命邑臣告其夫召鬼祝诅。上下吏讯验。笞杀之。将死。犹曰。吾负夫人吾负夫人。河间大喜。不为服。辟门召所与淫者倮爱为荒淫。[○倮。力果切。]居一岁。所淫者衰。益厌。乃出之。召长安无赖男子。晨夜交于门。犹不慊[苦簟切。]又为酒垆西南隅。己居楼上。微观之。凿小门。以女侍饵焉。凡来饮酒。大鼻者。少且壮者。美颜色者。善为酒戏者。皆上与合。且合且窥。恐失一男子也。犹日呻呼懵懵以为不足。[○懵。音蒙。又母总弥登母亘三切。]积十余年。病髓竭而死。自是虽戚里为邪行者。闻河间之名。则掩鼻(足戚)頞皆不欲道也。[(足戚)。与蹙同。促也。急也。○頞。音遏。鼻頞也。]
柳先生曰。天下之士为修洁者。有如河间之始为妻妇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密切者乎。河间一自败于强暴。诚服其利。归敌其夫犹盗贼仇雠。不忍一视其面。卒计以杀之。无须臾之戚。则凡以情爱相恋结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难恃矣。朋友固如此。况君臣之际。尤可畏哉。余故私自列云。

1682
唐代 杜光庭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 ,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 ,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 :“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 :“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 :“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
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刷马。张熟视其面 ,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 :“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
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 ,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 :“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 :“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 ,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 ,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 :“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 :“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 ,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以善相者思见郎君 ,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
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 ,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斯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奕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奕,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 ,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奕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 :“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既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 ,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箱中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 ,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
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 ,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 ,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 ,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云。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人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 ,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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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张鷟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云:“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即此山是也。
仆从汧陇,奉使河源。嗟命运之迍邅,叹乡关之眇邈。张骞古迹,十万里之波涛;伯禹遗踪,二千年之坂墱。深谷带地,凿穿崖岸之形;高领横天,刀削岗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奇,乃人间之妙绝。目所不见,耳所不闻。
日晚途遥,马疲人乏。行至一所,险峻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迹罕及,鸟路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洁斋三日。缘细葛,泝轻舟。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忽至松柏岩,桃华涧,香风触地,光彩遍天。见一女子向水侧浣衣。
余乃问曰:“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欲投娘子,片时停歇;赐惠交情,幸垂听许。”
女子答曰:“儿家堂舍贱陋,供给单疏,只恐不堪,终无吝惜。”
余答曰:“下官是客,触事卑微,但避风尘,则为幸甚。”遂止余于门侧草亭中,良久乃出。
余问曰:“此谁家舍也?”
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
余问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珪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须臾之间,忽闻内里调筝之声,仆因咏曰:
“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
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处关天事,辛苦漫追寻!”
余读诗讫,举头门中,忽见十娘半面,余即咏曰:“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又遣婢桂心报余诗曰:“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何须漫相弄,几许费精神。”
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何能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
“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佩,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迭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境,旅泊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肠热如烧;不忆吞刃,腹穿似割。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
书达之后,十娘敛色谓桂心曰:“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
余更又赠诗一首,其词曰:
“今朝忽见渠姿首,不觉殷懃着心口;令人频作许叮咛,渠家太剧难求守。端坐剩心惊,愁来益不平。看时未必相看死,难时那许太难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转成疾。自恨往还疏,谁肯交游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无便投胶漆。园里华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处留心更觅新。莫言长有千金面,终归变作一抄尘。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着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余因乃咏曰:“梦中疑是实,觉后忽非真。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十娘见诗,并不肯读,即欲烧却。仆即咏曰:“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怜。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袨服靓妆,当阶正履。
仆又为诗曰:“熏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锦障划然卷,罗帷垂半欹。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鬓欺蝉鬓非成鬓,眉笑蛾眉不是眉。见许实娉婷,何处不轻盈!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腰支细细许,〔目兼〕〔目舌〕眼子长长馨。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识,倾城复倾国。迎风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颊里芙蓉堪摘得。闻名腹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跃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含娇窈窕迎前出,忍笑嫈嫇返却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须却入?”然后逶迤回面,娅姹向前。
十娘敛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头尽礼而言曰:“向见称扬,谓言虚假,谁知对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
十娘曰:“向见诗篇,谓非凡俗,今逢玉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
仆因问曰:“主人姓望何处?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就成大礼,随父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返。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于此,积有岁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知上客从何而至?”
仆敛容而答曰:“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余波。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巨鹿侯之子。未能免俗,沉迹下寮。非隐非遁,逍遥鹏鷃之间;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干烦,实为倾仰。”
十娘问曰:“上客见任何官?”
下官答曰:“幸属太平,耻居贫贱。前被宾贡,已入甲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筦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想报恩。驰骤下寮,不遑宁处。”
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过?”
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阙为参展,今日之后,不敢差违。”
十娘遂回头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将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当,事须引接。此间疏陋,未免风尘。入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遂引入中堂。
于时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娇凤。水精浮柱,的皪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遂引少府升阶。
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
十娘曰:“男女之礼,自有尊卑。”
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五嫂。十娘共少府语话,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暐晔。裙前麝散,髻后龙盘。珠绳络彩衫,金薄涂丹履。
余乃咏曰:“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春。细腰偏爱转,笑脸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回死。黑云裁两鬓,白雪分双齿。织成绵袖麒麟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开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行步绝娃。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入黄金钏,白燕飞来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
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
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真成好客来。”
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见好人。”
既相随上堂。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须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玛瑙真珠,并贯颇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写豹头;兰草灯芯,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户之间;杯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
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
五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
下官曰:“仆是何人,敢当此事!”
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须身当。”
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
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钗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泛泛焉浮于酒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
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径须把取。”
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五嫂曰:“胡为不尽?”
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
五嫂骂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但终须倾使尽,莫漫造众诸!”
十娘谓五嫂曰:“向来正首病发耶?”
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下官曰:“新妇细见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籍为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
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酒。”
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
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
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
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妙绝,亦自能书。笔似青鸾,人同白鹤。”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玉貌,恰有金声。”
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
下官答曰:“仆近来患手,笔墨未调。”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
十娘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剧,元来无次第,请五嫂当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情,若不惬当,罪有科罚。”
十娘即遵命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余不信,有如曒日。”
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
其时,绿竹弹筝。五嫂咏筝曰:“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关情并在渠。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元来每被侵;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
少时,桂心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肝桂糁;熊掌兔髀,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
十娘曰:“少府亦应太饥。”唤桂心盛饭。
下官曰:“向来眼饱,不觉身饥。”
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双六局来,共少府公睹酒。”
仆答曰:“下官不能赌酒,共娘子赌宿。”
十娘问曰:“若为赌宿?”
余答曰:“十娘输筹,则共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共十娘卧一宿。”
十娘笑曰:“汉骑驴则胡步行,胡步行则汉骑驴,总悉输他便点。儿递换作,少府公太能生。”
五嫂曰:“新妇报娘子,不须赌来赌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
十娘曰:“五嫂时时漫语,浪与少府作消息。”
下官起谢曰:“元来知剧,未敢承望。”
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瞜,手子腽腯。一双臂腕,切我肝肠;十个指头,刺人心髓。
下官因咏局曰:“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
十娘则咏曰:“勒腰须巧快,捺脚更风流,但令细眼合,人自分输筹。”
须臾之间,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处,时复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语嗔曰:“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皱眉,张郎不须斜眼。”
十娘佯作色嗔曰:“少府关儿何事,五嫂频频相恼!”
五嫂曰:“娘子向来频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咏朝来顿引?”
十娘曰:“五嫂自隐心偏,儿复何曾眼引!”
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妇自取。”
十娘答曰:“自问少府,儿亦不知。”
五嫂遂咏曰:“新华发两树,分香遍一林。迎风转细影,向日动轻阴。戏蜂时隐见,飞蝶远追寻。承闻欲采摘,若个动君心?”
下官谓:“为性贪多,欲两华俱彩。”
五嫂答曰:“暂游双树下,遥见两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风并散香。戏蝶扶丹萼,游蜂入紫房。人今总摘取,各着一边厢。”
五嫂曰:“张郎太贪生,一箭射两垛。”
十娘则谓曰:“遮三不得一,觅两都卢失。”
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知复欲何如!”
下官即起谢曰:“乞浆得酒,旧来伸口,打兔得獐,非意所望。”
十娘曰:“五嫂如许大人,专拟调合此事。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处,谈道儿一钱不值。”
下官答曰:“向来承颜色,神气顿尽;又见清谈,心胆俱碎。岂敢在外谈说,妄事加诸?忝预人流,宁容如此!伏愿欢乐尽情,死无所恨。”
少时,饮食俱到。熏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鸡胗雉臛,鳖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玉迭。熊腥纯白,蟹酱纯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蒲桃甘蔗,〔木 而大〕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枣。千名万种,不可具论。
下官起谢曰:“予与夫人娘子,本不相识,暂缘公使,邂逅相遇。玉馔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谢。”
五嫂曰:“亲则不谢,谢则不亲。幸愿张郎,莫为形迹。”
下官曰:“既奉恩命,不敢辞逊。”当此之时,气便欲绝,不觉转眼,时复偷看十娘。
十娘曰:“少府莫看儿!”
五嫂曰:“还相弄!”
下官咏曰:“忽然心里爱,不觉眼中怜。未关双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咏曰:“眼心非一处,心眼旧分离。直令渠眼见,谁遣报心知!”
下官咏曰:“旧来心使眼,心思眼即传。由心使眼见,眼亦共心怜。”
十娘咏曰:“眼心俱忆念,心眼共追寻。谁家解事眼,副着可怜心?”
于时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意如何,相知不在枣。”
十娘曰:“儿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
下官曰:“忽遇深恩,一生有杏。”
五嫂曰:“当此之时,谁能忍柰!”
十娘曰:“暂借少府刀子割梨。”
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来渐渐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赌酒。下官得胜。
五嫂曰:“围棋出于智慧,张郎亦复太能。”
下官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且休却。”
五嫂曰:“何为即休?”
下官咏曰:“向来知道径,生平不忍欺。但令守行迹,何用数围棋!”
五嫂咏曰:“娘子为性好围棋,逢人剧戏不寻思;气欲断绝先挑眼,既得速罢即须迟。”
十娘见五嫂频弄,佯嗔不笑。余咏曰:“千金此处有,一笑待渠为;不望全露齿,请为暂颦眉。”
十娘咏曰:“双眉碎客胆,两眼判君心。谁能用一笑,贱价买千金。”
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下官咏曰:“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众人皆笑。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叨咷,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
十娘曰:“少府稀来,岂不尽乐!五嫂大能作舞,且劝作一曲。”亦不辞惮。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虫蛆面子,妒杀阳城;蚕贼容仪,迷伤下蔡。举手顿足,雅合宫商;顾后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龙宛转,野鹄低昂。回面则日照莲花,翻身则风吹弱柳。斜眉盗盼,异种〔女音〕姑,缓步急行,穷奇造凿。罗衣熠耀,似彩凤之翔云;锦袖纷披,若青鸾之映水。千娇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艳后,难遇难逢;进退去来,希闻希见。两人俱起舞,共劝下官。
下官遂作而谢曰:“沧海之中难为水,霹雳之后难为雷。不敢推辞,定为丑拙。”遂起作舞。桂心咥咥然低头而笑。
十娘问曰:“笑何事?”
桂心曰:“笑儿等能作音声。”
十娘曰:“何处有能?”
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兽率舞?”
下官笑曰:“不是百兽率舞,乃是凤凰来仪。”一时大笑。
五嫂谓桂心曰:“莫令曲误!张郎频顾。”
桂心曰:“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下官曰:“路逢西施,何必须识!”遂舞,着词曰:“从来巡绕四边,忽逢两个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千看千处妩媚,万看万种?妍。今宵若其不得,剩命过与黄泉。”又一时大笑。
舞毕,因谢曰:“仆实庸才,得陪清赏,赐垂音乐,惭荷不胜。”
十娘咏曰:“得意似鸳鸯,情乖若胡越。不向君边尽,更知何处歇!”
十娘曰:“儿等并无可收彩,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弄也。”
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叶。”
十娘应声曰:“少府头中有水,那不生莲华?”
下官笑曰:“十娘机警,异同着便。”
十娘答曰:“得便不能与,明年知有何处?”
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因咏笔砚曰:“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所以研难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他自眼双翻。”
五嫂曰:“向来大大不逊,渐渐深入也。”
于时乃有双燕子,梁间相逐飞。仆因咏曰:“双燕子,联翩几万回。强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十娘咏曰:“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下官咏酒杓子曰:“尾动惟须急,头低则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浅任君情。”
十娘咏盏曰:“发初先向口,欲竟渐伸头;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下官翕然起谢曰:“十娘词句,事尽入神;乃是天生,不关人学。”
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
其时园内: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激石鸣泉,流岩凿磴。无冬无夏,娇莺乱于锦枝;非古非今,花鲂跃于银池。婀娜蓊茸,清冷飋〔风日〕;鹅鸭分飞,芙蓉间出。大竹小竹,夸渭南之千亩;花合花开,笑河阳之一县。青青岸柳,丝条拂于武昌;赫赫山杨,箭干稠于董泽。
余乃咏花曰:“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若为交暂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咏曰:“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无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谢曰:“君子不出游言,意言不胜再;娘子恩深,请五嫂等各制一篇。”
下官咏曰:“昔时过小苑,今朝戏后园。两岁梅花匝,三春柳色繁。水明鱼影静,林翠鸟歌喧。何须杏树岭,即是桃花源。”
十娘咏曰:“梅蹊命道士,桃涧伫神仙。旧鱼成大剑,新龟类小钱。水湄唯见柳,池曲且生莲。欲知赏心处,桃花落眼前。”
五嫂咏曰:“极目游芳苑,相将对花林。露净山光出,池鲜树影沉。落花时泛酒,歌鸟惑鸣琴。是时日将夕,携樽就树阴。”
当时,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问李树,如何意不同?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
五嫂即报诗曰:“李树子,元来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于时,忽有一蜂子飞上十娘面上,十娘咏曰:“问蜂子:蜂子太无情,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下官代蜂子答曰:“触处寻芳树,都卢少物华,试从香处觅,正值可怜花。”众人皆拊掌而笑。
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五嫂笑曰:“张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见武功,又复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两人耳。”
十娘因见射雉,咏曰:“大夫巡麦陇,处子习桑间。若非由一箭,谁能为解颜?”
仆答曰:“心绪恰相当,谁能护短长;一床无两好,半丑亦何妨。”
五嫂曰:“张郎射长垛如何?”
仆答曰:“且得不阙事而已。”遂射之,三发皆绕遮齐,众人称好。
十娘咏弓曰:“平生好须弩,得挽即低头。闻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筹。”
下官答曰:“缩干全不到,抬头则大过。若令脐下入,百放故筹多。”
于时,日落西渊,月临东渚。五嫂曰:“向来调谑,无处不佳;时既曛黄,且还房室。庶张郎共娘子安置。”
十娘曰:“人生相见,且论杯酒,房中小小,何暇匆匆!”遂引少府向十娘卧处: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荳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迭衣箱。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駏毡,八迭鸳鸯被;数个袍裤,异种妖娆;姿质天生有,风流本性饶;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时将帛子拂,还投和香烧;妍华天性足,由来能装束;敛笑正金钗,含娇累绣褥;梁家妄称梳发缓,京兆何曾画眉曲。
十娘因在后,沉吟久不来。余问五嫂曰:“十娘何处去,应有别人邀?”
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言语未毕,十娘则到。
仆问曰:“旦来披雾,香处寻花,忽遇狂风,莲中失藕。十娘何处漫行来?”
十娘回头笑曰:“星留织女,遂处人间;月待姮娥,暂归天上。少府何须苦相怪!”
于时两人对坐,未敢相触,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咏曰:“千看千意密,一见一怜深。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
十娘敛色却行。五嫂咏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辄相嗔。径须刚捉着,遮莫造精神。”
余时把着手子,忍心不得。又咏曰:“千思千肠热,一念一心焦。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两人争力。
五嫂咏曰:“巧将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
十娘失声成笑,婉转入怀中。当时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又咏曰:“腰支一遇勒,心中百处伤。但若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十娘嗔咏曰:“手子从君把,腰支亦任回。人家不中物,渐渐逼他来。”
十娘曰:“虽作拒张,又不免输他口子。”口子郁郁,鼻似熏穿,舌子芬芳,颊疑钻破。
五嫂咏曰:“自隐风流到,人前法用多。计时应拒得,佯作不禁他。”
十娘曰:“昔日曾经自弄他,今朝并悉从人弄。”
下官起,谘请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拟申论,犹自不敢即道,请五嫂处分。”
五嫂曰:“但道!不须避讳。”
余因咏曰:“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自应知。”
十娘答咏曰:“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
下官敛手而答曰:“向来惶惑,实畏参差。十娘怜悯客人,存其死命,可谓白骨再肉,枯树重花。伏地叩头,殷懃死罪。”
五嫂因起谢曰:“新妇曾闻:线因针而达,不因针而䌥;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新妇向来专心为勾当,已后之事,不敢预知。娘子安稳,新妇向房卧去也。”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迭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酸,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
下官拭泪而言曰:“所恨别易会难,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寻思,痛深骨髓。”
十娘曰:“儿与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尽欢娱,忽嗟别离,人生聚散,知复如何!”因咏曰:“元来不相识,判自断知闻,天公强多事,今遣若为分!”
仆乃咏曰:“积愁肠已断,悬望眼应穿。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
少时,天晓已后,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侍婢数人,并皆嘘唏,不能仰视。
五嫂曰:“有同必异,自惜攸然;乐尽哀生,古来常事。愿娘子稍自割舍。”下官乃将衣袖与娘子拭泪。十娘乃作别诗曰:“别时终是别,春心不值春。羞见孤鸾影,悲看一骑尘。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此时君不在,娇莺弄杀人。”
五嫂咏曰:“此时经一去,谁知隔几年!双凫伤别绪,独鹤惨离弦。怨起移酲后,愁生落醉前。若使人心密,莫惜马蹄穿。”
下官咏曰:“忽然闻道别,愁来不自禁。眼下千行泪,肠悬一寸心。两剑俄分匣,双凫忽异林。殷懃惜玉体,勿使外人侵。”
十娘小名琼英,下官因咏曰:“卞和山未斲,羊雍地不耕。自怜无玉子,何日见琼英?”
十娘应声咏曰:“凤锦行须赠,龙梭久绝声。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唤奴曲琴,取“相思枕”留与十娘,以为记念。因咏曰:“南国传椰子,东家赋石榴。聊将代左腕,长夜枕渠头。”
十娘报以双履,报诗曰:“双凫乍失伴,两燕还相属。聊以当儿心,竟日承君足。”下官又遣曲琴取“扬州青铜镜”,留与十娘,并赠诗曰:“仙人好负局,隐士屡潜观。映水菱光散,临风竹影寒。月下时惊鹊,池边独舞鸾。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十娘又赠手中扇,咏曰:“合欢游璧水,同心侍华阙。飒飒似朝风,团团如夜月。鸾姿侵雾起,鹤影排空发。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下官辞谢讫,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样锦”一匹,直奉五嫂,因赠诗曰:“今留片子信,可以赠佳期。裁为八幅被,时复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钗送张郎,因报诗曰:“儿今赠君别,情知后会难。莫言钗意小,可以挂渠冠。”
更取“滑州小绫子”一匹,留与桂心、香儿数人共分。桂心已下,或脱银钗,落金钏,解帛子,施罗巾,皆自送张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时复相过。”香儿因咏曰:“大夫存行迹,殷懃为数来。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泪而言曰:“犬马何识,尚解伤离;鸟兽无情,由知怨别。心非木石,岂忘深恩!”
十娘报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又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日夜悬心忆,知隔几年秋。”
下官咏曰:“人去悠悠隔两天,未审迢迢度几年?纵使身游万里外,终归意在十娘边。”
十娘咏曰:“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些高飞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
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瞻不见,恻怆而去。行到山口,浮舟而过。夜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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