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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蒲松龄

  许盛,兖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祠。盛未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既归,兄责其慢。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或劝诣祠谢,盛不听。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又月余始就平复。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盛曰:“兄弟犹手足。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鲠,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神取方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良久乃返。成与俱来,并跪堂上。神问:“何迟?”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盛趋上拜谢神恩。神曰:“可速与兄俱去。若能向善,当为汝福。”兄弟悲喜,相将俱归。醒而异之。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问:“何所?”但云:“不远。”从之。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里许。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顷之曰:“至矣。”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曰:“天宫也。”信步而行,上上益高。遥见一臾,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举手相揖。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俄顷及地。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祐护。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多求。”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729
明代 袁宏道

人有言曰:“胸中无万卷书,不得雌黄人物。”然书至万卷,不几三十乘乎?除张司空外更几人哉!予于汉刘向、唐王仆射、宋王介甫、苏子瞻见之,然自子瞻迄今又三百余岁矣,予于杨升庵、李卓吾见之。或说卓秃翁,孟子之后一人,予疑其太过。又或说为苏子瞻后身,以卓吾生平历履,大约与坡老暗符,而卓老为尤惨。
予昔令吴时,与卓吾游黄鹄矶,语次及著述书,李卓吾便点首曰“卓老子一生都肯让人。惟著书则吾实实地有二十分胆量,二十分见识,二十分才力,若信得过否?”予唯唯,遂诘之曰:“尔数部中,谁是最得意者?”卓吾曰:“皆得意也,皆不可忽也。《藏书》,予一生精神所寄也;《焚书》,予一生事迹所寄也;《说书》,予一生学问所寄也。别有十种,约六百余纸,于中或集诸书,或附己意,此予一生神通,游戏三昧所寄也,尚未终册,完当请门下校之。”自是分袂,伊南我北,卯酉相望。不数年,卓吾竟以祸殒,惜哉!
己酉,予主陕西试事毕,复谢,天子恩命,夜宿三教寺,寺高阁敝箧中,获其稿读之,不觉大叫惊起。招提老僧,执光相顾。予遽询曰:“是稿何处得来,束之高阁?”老僧曰:“乡者温陵卓吾被逮时寄我物也,嘱以秘之枕中,毋令人见。今人已亡,书亦安用!”予曰:“嘻,奇哉!不意今日复睹卓吾也,卓吾其不死矣!”惜书前后厄于鼠牙,予以囊受卓吾之祝,故于燕居时续而全之,付冰雪阅而订之,藏之名ft,俟有缘者梓而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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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李东阳

古所谓大臣者,必先大体后庶务,其所设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负甚重,不苟合于人,人未必能识,识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
汉屈群策,豪杰并起而从之。高帝之初,所不能致者,商四翁、鲁两生之外,天下其无遗贤矣。明法律,时则有若萧何、曹参;治兵旅,时则有若韩信、彭越、周勃;出入筹策,时则有若陈平、郦生。此皆创业拨乱之所为用,非所以经世建统也。
文帝时,可当大臣者,惟贾太傅一人。少而荐于朝,且显矣。卒短于大臣,困于长沙,老于梁。呜呼!以文帝为君,而太傅不得为之相,是故汉之礼乐微矣。吾观其论天下之所置,则先仁义后刑法;论天下之势,则先夏后夷,先身后臂指;论吏治,则先风俗;论世所以长久之术,则先太子;论大臣,则先廉耻。此其言皆治乱之大体所在,战国而下无能言之者,岂不可以为大臣乎哉!使太傅竟作相,得有所施设,必能刮去秦习,成汉之一制,非萧、曹而下可拟也。不用而死,文帝固未尝仇之,天下后世盖自不能无憾。而司马迁作《史记》,徒以吊湘之赋,遂与屈原同传,则亦甚矣。
太傅在长沙未久,长沙人至今习知之。其故宅为汪伦所居,有井存焉。成化某年,我长沙守钱侯,募郡人以财赎其宅地为祠,塑像其中,请著祀典。诏以仲春秋祭,用羊一、豕一、粢盛备,复其民一家,使其祀事。翰林编修李东阳省墓,归自京师,实拜祠下。侯请记其事,立石于祠。太傅史书之详矣,予为之记,使后来者知兹祠也建自钱侯始。

903
明代 陆可教

陆子夜读书,闻蟋蟀吟砌间甚悲,感微物之无情,惊四序之如逝。援笔成赋,以寄厥怀。辞曰:
良夜既半,寂居鲜欢。炉烟未尽,华烛将残,忽有哀声,来自砌间。顾而喟曰:“此蟋蟀也,胡为而止,胡为而鸣?伊孰使之,有情无情?惟熙春与茂夏兮,百鸟哕哕其嘤咛。竞柔条而恋芳蕊兮,矜红衣与翠衿。胡是物之琐细兮,独含感于秋辰。尔其为声也,凄清激冽,啁啾骚屑。如怨如慕,如惨如悦。如叹如诉,如哽如咽。如谮如诅,如誓如诀。近者如昵,远者如别。骤者如唱,徐者如曳。低者如断,止者如绝。静者如思,繁者如聒。乍闻乍息,乍流乍涩,四无人声,载啾载唧,宛如骊姬,中夜而泣。余韵悠扬,附枕侵床,匪伊丝竹,自然宫商,又如韩娥,哀声绕梁。银缸焰息,玉壶漏寂,四壁寒声,曼引如一,又如褒姒,嘻而裂帛。薄帐寒透,繁音半逗,殒叶坠阶,迥风扑牖,又如王嫱,琵琶夜奏。寒堂草湿,坠露初滴,乍疑初雨,随风淅沥,又如英皇,潇湘鼓瑟。曲槛疏棂,孤灯夜清,泠泠入耳,凄凄刺心,又如文君,白头哀吟。绿窗如雾,流萤暗度,声声相续,如出机杼,又如木兰,当闰织素。吁何其悲也!
故知无情者物,乃遇秋而必伤;有情者人,讵感物而无怆?岂直月令纪时于居壁,诗人发叹于在堂,王褒有俟时之颂,宋玉有悲秋之章载!尔乃琼楼艳妾,金屋丽人,朱颜晔其不再,君恩极而易倾。思琴瑟兮惜遥夜,拂罗绮兮愁暮龄。怨瑶草之将歇,怅团扇于秋深。况复昭阳梦断,长信苔生。玉阶露满兮叹复叹,翠被凉生兮吟重吟。莫不闻声太息,掩涕沾襟。亦有关右羁妻,辽阳戍妇,盼交河兮无书,指邯郸兮有路。身欲化兮江上石,目已断兮河桥树。时倦织兮停机,听蟏蛸之在户。忆兰蕙兮春初,怨芙蓉于秋暮。又若驱车出塞,负羽从军,离离白草,莽莽黄云,念灭虏兮何期,思麟图兮树勋。况佳人兮渭曲,复爱子兮江濆,抚戈剑以色变,怅离别而思棼,忽悲音之互动,壮心激以如焚。复有负屈才人,抱奇志士,书十上而无成,策屡干而未遂。蒯缑剑兮谁怜,黑貂裘兮已蔽。叹韦编之三绝,发阴符于五夜。心耿耿兮日边,气炎炎兮斗际。感是物之得时,击玉壶兮屡碎。又如迁客投荒。孤臣去国,屈原动湘浦之悲,吴起洒西河之泣。安国罢兮心未灰,苏武归兮头已白。此时乃见物候凄凉,西风萧瑟,耿四野之寒吟,倏惊魂以荡魄 。
乃若析圭紫极,纡组彤庭。赋秋莲于北夜,对紫微于西清。唐风吟兮主德劝,豳诗诵兮民事勤。犹且顾时视晷,触物惊心。异潘生之感遇,同陶侃之惜阴。矧怀恩阿未报,恐岁葬之予侵。骥伏枥兮思骋,鹰在鞲兮欲腾。惧心长而鬓短,能无慨于兹声。
于时叹息未终,庭叶骤陨,呼酒独酌,废书就枕,倏起舞于闻鸡,竟达曙而忘寝。

330
明代 杨士奇

洪武乙亥,余客武昌。武昌蒋隐溪先生,始吾庐陵人,年已八十余,好道家书。其子立恭,兼治儒术,能诗。皆意度阔略。然深自晦匿,不妄交游,独与余相得也。
是岁三月朔,余三人者,携童子四五人,载酒肴出游。隐溪乘小肩舆,余与立恭徒步。天未明,东行,过洪山寺二里许,折北,穿小径可十里,度松林,涉涧。涧水澄澈,深处可浮小舟。傍有盘石,容坐十数人。松柏竹树之阴,森布蒙密。时风日和畅,草木之葩烂然,香气拂拂袭衣,禽鸟之声不一类。遂扫石而坐。
坐久,闻鸡犬声。余招立恭起,东行数十步,过小冈,田畴不衍弥望,有茅屋十数家,遂造焉。一叟可七十余岁,素发如雪,被两肩,容色腴泽,类饮酒者。手一卷,坐庭中,盖齐丘《化书》。延余两人坐。一媪捧茗盌饮客。牖下有书数帙,立恭探得《列子》,余得《白虎通》,皆欲取而难于言。叟识其意,曰:“老夫无用也。”各怀之而出。
还坐石上,指顾童子摘芋叶为盘,载肉。立恭举匏壶注酒,传觞数行。立恭赋七言近体诗一章,余和之。酒半,有骑而过者,余故人武昌左护卫李千户也。骇而笑,不下马,径马去。须臾,具盛馔,及一道士偕来。道士岳州人刘氏,遂共酌。道士出《太乙真人图》求诗。余赋五言古体一章,书之。立恭不作,但酌酒饮道士不已。道士为能胜,降跽谢过。众皆大笑。李出琵琶弹数曲。立恭折竹,窍而吹之,作洞簘声。隐溪歌费无隐《苏武慢》。道士起舞蹁跹,两童子拍手跳跃随其后。已而道士复揖立恭曰:“奈何不与道士诗?”立恭援笔书数绝句,语益奇。遂复酌。余与立恭饮少,皆醉。
起,缘涧观鱼。大者三四寸,小者如指。余糁饼饵投之,翕然聚,已而往来相忘也。立恭戏以小石掷之,辄尽散不复。因共嘅叹海鸥之事,各赋七言绝诗一首。道士出茶一饼,众析而嚼之。余半饼,遣童子遗予两人。
已而岁阳距西峰仅丈许,隐溪呼余还,曰:“乐其无已乎?”遂与李及道士别。李以率从二骑送立恭及余。时恐晚不能入城,度涧折北而西,取捷径,望草埠门以归。中道,隐溪指道旁冈麓顾余曰:“是吾所营乐丘处也。”又指道旁桃花语余曰:“明年看花时索我于此。”
既归,立恭曰:“是游宜有记。”属未暇也。
是冬,隐溪卒,余哭之。明年寒食,与立恭豫约诣墓下。及期余病,不果行。未几,余归庐陵,过立恭宿别,始命笔追记之。未毕,立恭取读,恸哭;余亦泣下,遂罢。然念蒋氏父子交好之厚,且在武昌山水之游屡矣,而乐无加乎此,故勉而终记之。手录一通,遗立恭。呜呼!人生聚散靡常,异时或望千里之外,一展读此文,存没离合之感其能已于中耶?
既游之明年,八月戊子记。

113
明代 李贽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真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
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
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传其可无作欤!传其可不读欤!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而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于城腹心,乌在乎?在水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若夫好事者资其谈柄,用兵者藉其谋画,要以各见所长,乌睹所谓忠义者哉!

911
清代 朱鹤龄

同里环湖泊之秀,多故家士族。元末倪元镇、杨廉夫辈尝游憩其地,遗迹至今存焉。东偏有园林一区,故顾氏之居也。老梅铁干几二百株,中有高丘矗上,可十余丈。登其巅,则庞山、九里诸湖皆在指顾,风帆、沙鸟灭没烟波,邨坞、竹树历历可数。当花发时,高高下下,弥望积雪,清香闻数里外。
居其侧者,章子两生、顾子仲容。余昔寓同里,与二子为文酒会,晨夕过从。每至春日暄妍,香风馥郁,必提壶造其地,痛饮狂歌,不烛跋不止,翩翩致足乐也。不十余年,仲容举进士,宦游去。余复徙居邑城,键户不出。萍踪离合,感慨系之,盖不过梅林者三十余年矣。
今春避兵,栖泊兹土,因与两生至其处,则园林已数易主矣。东阡西陌皆非旧径,推老梅尚存百余株,亭亭发秀,冷艳迎人。鼻观嫣香,沁入肺腑,慨然与两生追数旧游,怳如噩梦。自变故以来,风俗之古今、墟井之盛衰、友朋之生死聚散,其尚有可问者乎?当日与里中数子对案操觚、飞扬跋扈之气不可遏抑,而今于何有?素发历齿,已亦自憎其老丑,而况后生乎?计自兹以往,或十年,或二三十年,此老梅必尚有婆娑如故者,而否与子安得西山之药,驻颜续算?然则人寿之不如草木者多矣,而犹不深省于石火电光之说,岂非庄生之所大哀乎?
请与老梅约:嗣后每岁花发时,吾两人必携豚蹄,载醇酎,狂歌痛饮,追复旧欢;送皓魄于夕阳,依清棻而发咏;以嬉暮齿[8],以遣流光。梅花有灵,当必一笑而许我也。

719
两汉 司马迁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其兄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秦灭魏,迁咎为家人。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曰:“天下昬乱,忠臣乃见。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市辞不受,迎魏咎於陈。五反,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於临济。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於齐、楚。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咎为其民约降。约定,咎自烧杀。
魏豹亡走楚。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项羽已破秦,降章邯。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为魏王。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於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汉王还定三秦,渡临晋,魏王豹以国属焉,遂从击楚於彭城。汉败,还至荥阳,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汉王闻魏豹反,方东忧楚,未及击,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能下之,吾以万户封若。”郦生说豹。豹谢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今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非有上下礼节也,吾不忍复见也。”於是汉王遣韩信击虏豹於河东,传诣荥阳,以豹国为郡。汉王令豹守荥阳。楚围之急,周苛遂杀魏豹。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陈胜、项梁之起,少年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来,亦效之。”彭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越谢曰:“臣不原与诸君。”少年彊请,乃许。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於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彊以为长。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令校长斩之。皆笑曰:“何至是?请后不敢。”於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乃令徒属。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彭越助之。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彭越亦将其众居钜野中,收魏散卒。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彭越众万余人毋所属。汉元年秋,齐王田荣畔项王,乃使人赐彭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楚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汉王二年春,与魏王豹及诸侯东击楚,彭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於外黄。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从弟也,真魏后。”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复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汉王三年,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於梁地。汉四年冬,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彭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彭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越将其兵北走谷城。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王食。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即不能,事未可知也。”於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项籍已死。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征兵梁王。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高帝怒,使人让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谢。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病。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於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捕梁王,囚之雒阳。有司治反形己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雒阳,道见彭王。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原处故昌邑。吕后许诺,与俱东至雒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於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彭越复谋反。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

890
两汉 司马迁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於外十馀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彊力,通於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於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於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於代。前已囚蒙恬於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鬬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於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於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於楚。成王观於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於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於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於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於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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