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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裕钊

光绪六年,国家以索取伊犁地,再遣使至俄罗斯。议未决,于是征调劲旅,分布诸边为备,命宿将统之。而山东登、莱、青诸郡,三面阻海,其燕台尤当番舶往来要隘。有诏命山东巡抚周公督办山东军务,而以浙江提督吴公副焉。
吴公于时方留防江南,且行,谓裕钊:吾实驽下,不任是。又始至,人与地不相习,吾之心实惴惴焉。吾早夜以思,尽吾力之所能为,其济若否,则听之。吾以诚自处,而以谦处人,劳则居先,而功则居后,若是义免乎?
裕钊曰:大哉乎!《易》“中孚”、“谦”及“明夷”,其辞皆曰“利涉大川”,以实心任事,事无大必济,能下人者,众附顺功集焉。公诚率是言而允蹈之,奉以终始,宁惟山东,虽以济天下可也。天下之患,莫大乎任事者好为虚伪,而士大夫喜以智能名位相矜。自夷务兴,内自京师,外至沿海之地,纷纷藉藉,译语言文字,制火器,修轮舟,筑炮垒,历十有余年,糜帑金数千万,一旦有事,责其效,而茫如捕风。不实之痼,至于如此。海外诸国,结盟约,通互市,帆樯错于江海,中外交际,纠纷错杂,阗咽胶轕,国家宿为怀柔包荒,以示广大,虽元臣上公,忍辱含垢,一务屈己。而公卿将相大臣,彼此之间,上下之际,一语言之违,一酬酢之失,刻绳互竞,忿恨懻伎,莫肯先下。置国之恤,而以胜为贤,挞于市而谇于室,忘其大耻而修其小忿,何其不心竞者欤?国之所以无疆,外侮之所以日至,其不以此钦?今公之所称,故乃一反是,异乎今之君子者矣。中丞周公,故与裕钊旧也,裕钊夙知之。其执诚与谦,宜亦与公同。二公协恭同德,揖志以辑东土,裕钊挢首而䀎成功之有日。
公行矣!公之往,其驻师必于登州。吾闻登州城闉之上,有蓬莱阁焉,自昔海右雄特胜处也。异日者公与周公大功告成,海隅清晏,裕钊虽老矣,犹思蹇裳往从二公晏集于斯阁,称述今日之言,而券其信,俾倪东海之上,凭槛而举一觞。虽二公,其亦韪裕钊为知言乎?其为乐岂有极乎?

805
清代 钱谦益

徐霞客者,名弘祖,江阴梧塍里人也。高祖经,与唐寅同举,除名。寅尝以倪云林画卷偿博进三千,手迹犹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郁然,玄对山水,力耕奉母。践更繇役,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颺去。年三十,母遣之出游。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东南佳山水,如东西洞庭、阳羡、京口、金陵、吴兴、武林、浙西径山、天目、浙东五洩、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迦,皆几案衣带间物耳。有再三至,有数至,无仅一至者。
其行也,从一奴或一僧、一仗、一襆被,不治装,不裹粮;能忍饥数日,能遇食即饱,能徒步走数百里,凌绝壁,冒丛箐,扳援下上,悬度绠汲,捷如青猿,健如黄犊;以崟巖这床席,以溪涧为饮沐,以山魅、木客、王孙、貜父为伴侣,儚儚粥粥,口不能道;时与之论山经,辨水脉,搜讨形胜,则划然心开。居平未尝鞶帨为古文辞,行游约数百里,就破壁枯树,燃松拾穗,走笔为记,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画,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
游台、宕还,过陈木叔小寒山,木叔问:“曾造雁山绝顶否?”霞客唯唯。质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间道,扪萝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扳绝磴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复上二十馀里,其颠罡风逼人,有麋鹿数百群,围绕而宿。三宿而始下。”其与人争奇逐胜,欲赌身命,皆此类也。已而游黄山、白岳、九华、匡庐;入闽。登武夷,泛九鲤湖;入楚,谒玄岳;北游齐、鲁、燕、冀、嵩、雒;上华山,下青柯枰,心动趣归,则其母正属疾,啮指相望也。
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访黄石斋於闽,穷闽山之胜,皆非闽人所知。登罗浮,谒曹溪,归而追及石斋於云阳。往复万里,如步武耳。繇终南背走峨眉,从野人采药,栖宿巖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属奢酋阻兵,乃返。只身戴釜,访恒山於塞外,尽历九边厄塞。归,过余山中,剧谈四游四极,九州九府,经纬分合,历历如指掌。谓昔人志星官舆地,多承袭傅会;江河二经,山川两戒,自纪载来,多囿於中国一隅。欲为昆仑海外之游,穷流沙而後返。小舟如叶,大雨淋湿,要之登陆,不肯,曰:“譬如涧泉暴注,撞击肩背,良足快耳!”
丙子九月,辞家西迈。僧静闻愿登鸡足礼迦叶,请从焉。遇盗於湘江,静闻被创病死,函其骨,负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岳,穷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极於松潘。又南过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晒经诸山。复寻金沙江,极於犛牛徼外。由金沙南泛澜沧,由澜沧北寻盤江,大约在西南诸夷境,而贵竹、滇南之观亦几尽矣。过丽江,憩点苍、鸡足。瘗静闻骨於迦叶道场,从宿愿也。
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去中夏三万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风吹衣欲堕,望见方外黄金宝塔。又数千里,至西番,参大宝法王。鸣沙以外,咸称胡国,如迷卢、阿耨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称沙河阻远,望人马积骨为标识,鬼魅热风,无得免者,玄奘法师受诸磨折,具载本传。霞客信宿往返,如适莽苍。还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树虬根以归。并以《溯江纪源》一篇寓余,言《禹贡》岷山导江,乃氾滥中国之始,非发源也。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计其吐纳,江倍於河,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非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又辨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只南向半支入中国,惟南龙磅薄半宇内,其脉亦发於昆仑,与金沙江相并南出,环滇池以达五岭。龙长则源脉亦长,江之所以大於河也。其书数万言,皆订补桑《经》郦《注》及汉、宋诸儒疏解《禹贡》所未及,余撮其大略如此。
霞客还滇南,足不良行,修《鸡足山志》,三月而毕。丽江木太守偫餱粮,具笋舆以归。病甚,语问疾者曰:“张骞凿空,未睹昆仑;唐玄奘、元耶律楚材衔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双屦,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与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余之识霞客也,因漳人刘履丁。履丁为余言:“霞客西归,气息支缀,闻石斋下诏狱,遣其长子间关往视,三月而反,具述石斋颂系状,据床浩叹,不食而卒。”其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权记三峰事,有王玄冲者,访南坡僧义海,约登莲花峰,某日届山趾,计五千仞为一旬之程,既上,煹烟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晓,岳色清明,伫立数息,有白烟一道起三峰之顶。归二旬而玄冲至,取玉井莲落叶数瓣,及池边铁船寸许遗海,负笈而去。玄冲初至,海渭之曰:“兹山削成,自非驭风凭云,无有去理。”玄冲曰:“贤人勿谓天不可登,但虑无其志尔。”霞客不欲以张骞诸人自命,以玄冲拟之,并为三清之奇士,殆庶几乎?霞客纪游之书,高可隐几。余属其从兄仲昭讎勘而艳情之,当为古今游记之最。霞客死时年五十有六。西游归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阴之马湾。亦履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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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刘大櫆

马君湘灵与余居同里,生同庚,学同业,其喜为诗同,其嗜酒同,饮洒既酣,其狂言震于广座也同。余弃于时,而湘灵亦屡试不举,为同遇;余生三子皆夭,而湘灵亦未有子息,为同病。人之不同,如其面,余与湘灵几无不同矣。而亦有不同者,盖湘灵之为人,余固尝兄事焉;若其所为文章,则余方欲师事之而未能。此其不同也。
忆昔与湘灵同在京师,一日日已晡,湘灵过余施舍,余出酒看共酌。时余兄奉之亦在坐。湘灵被酒,意气勃然,因遍刺当时达官无所避。余惊怖其言。湘灵慷慨曰:“子以我为俗子乎!”余谢不敢。湘灵命酒连举十余觞,大醉欢呼,发上指冠,已复悲歌出涕。余见湘灵言之哀,亦泣涕纵横不自禁。湘灵乃指谓余兄曰:“彼乃同心者。”因出其平生歌诗示余。余读之,风翻云涌,而喉间气郁不得舒,于是相对黯然,罢酒别去。忽忽二十年,则闻湘灵已老病,不复能远游,或扁舟自放于九龙、三泖之间,间则归里与缙绅之去位而里居者连为吟社,寻山钓水而已。嗟乎!以湘灵之才与其志,使其居于庙朝,正言謇谔,岂与夫世之此倡而彼应者同乎哉!奈何窘琢浮堪,抱能不一施,遂为山泽之癯以老也。
癸未之秋,湘灵橐其所为诗遗余数百里之外,使为之序。余诵湘灵之诗,循环往复,益叹湘灵年虽老,而少年英锐之气不衰。此其必传于世,世人之所共知,固不藉余言以增重。若其人之磊砢,不犹高出时俗人万万,则非余言莫之显。虽然,后之人苟能读湘灵之诗,亦可以想见其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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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刘大櫆

天下之达道五,而其一曰朋友之交。朋友者,所以析疑劝善,相切磋以进于道。故为者必取友。一理之未明,读书十年之久而不能贯,谘之于友,一朝而豁。如无友,则虽终至于悟,而日月亦已淹矣。凡人之为善,独为之则怠,共为之则精力以相感而生。将为不善,然惧否友之知,亦或逡巡而中止。
呜呼!友道之衰也久矣。逐逐焉惟势是趋,惟利是骛。势既去,利既尽,则疏;又或相见则相谀,背则从而毁之。此不可以为友也。
余观今之为友者,无故而聚于一室,酒食嬉戏,相与为放辟淫侈之谈。孔子之所谓群居而言不及义,岂不难矣!抑或弛废其心,其与友相接,漫漫昏昏,无可相切磋之具,是则余之优乎。余谓人不可无友,而友不可以常聚,平居则各键其门,各专其务,如田之有畔。逾时而一晤,晤则出所疑以相质问;吾友所得于未相见之日者有几?其未知而今乃进于知者几何物?其已能而习之,以无至于忘者几何事?有善则相旌,有不善则相訾,友之道如是而已。
余客游京师,寓居京城之外,而震泽张君弘勋寓居城内,相去六七里,每旬日或半月之间,则张君必一出相见。相见则必有书一幅,画一卷,诗数篇,袖而出之以共赏,宜其业之日益精。久之,其诗日益工,则亦日益富,裒然成疾而问序于余。余伟张君之每出必以文会余,而愧余之独无以就正于张君也,于交友之道不能无所感,遂书之以为张君诗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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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刘大櫆

桐城县治之西北有窦祠,邑之人所建,以祀蜀人窦成者也。明之亡,流贼将破桐城,成有救城功,故邑人戴其德,而建祠以祀之也。
当是时,贼攻城甚急,不可卒下。贼时去时来,巡抚安庆等处部将廖应登,率蜀兵三千人为防御。时贼不在,应登将兵往庐州,经舒城,方解鞍憩息,而贼骑突至,遂劫应登去。贼顾谓应登曰:“今欲诱降桐城,汝卒中谁可遣者?”应登曰:“宜莫如窦成。”贼问成:“若能往否?”成许之,无难色。贼遂以二卒持兵夹成,拥至城下,使登高阜,呼城守而告之。成谛视,见所与相识者,乃大呼曰:“我廖将军麾下窦成也,贼胁我诱若令降,若必无降!若谨守若城,且急使人请援。贼今穿洞,洞皆石骨不可穿,计穷且去矣!”夹成之二卒,猝出不意,相顾惊愕,遂以刀劈其头,脑出而死。自是守兵始无降贼意,益昼夜谨护城,而密使人之安庆请援,援至而城赖以全。
当明之季世,流贼横行,江之北鲜完邑焉,而桐以蕞尔,独坚守得全,虽天命,岂非人力哉!成本武夫悍卒,然能知大义,不为贼屈,捐一身之死,以卒全一邑数万之生灵,有功德于民,则庙而食之宜矣。彼其受专城之寄,百里之命,君父之恩至深且渥也,贼未至而开门迎揖者,独何心欤?夫以一卒之微,而使一邑之缙绅大夫,莫不稽首跪拜其前,岂非以义邪?又况士君子之杀身以成仁者哉!吾观有明之治,常贵士而贱民。诵读草茅之中,一日列名荐书,已安富而尊荣矣,系官于朝,则其尊至于不可指;而百姓独辛苦流亡,无所控诉。然卒亡明之天下者,百姓也。后之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328
清代 刘大櫆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 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呜呼!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661
清代 袁枚

凡山离城辄远,惟桂林诸山离城独近。余寓太守署中,晡食后即于于焉而游。先登独秀峰,历三百六级诣其巅,一城烟火如绘。北下至风洞,望七星岩,如七穹龟团伏地上。
次日过普陀,到栖霞寺。山万仞壁立,旁有洞,道人秉火导入。初尚明,已而沉黑窅渺。以石为天,以沙为地,以深壑为池,以悬崖为幔,以石脚插地为柱,以横石牵挂为栋梁。未入时,土人先以八十馀色目列单见示,如狮、驼、龙、象、鱼网、僧罄之属,虽附会亦颇有因。至东方亮,则洞尽可出矣。计行二里馀,俾昼作夜,倘持火者不继,或堵洞口,如三良殉穆公之葬,永陷坎窞中,非再开辟不见白日。吁,其危哉!所云亮处者,望东首正白。开门趋往扪之,竟是绝壁。方知日光从西罅穿入,反映壁上作亮,非门也。世有自谓明于理、行乎义,而终身面墙者,率类是矣。
次日往南薰亭。堤柳阴翳,山溪远萦绕,改险为平,别为一格。
又次日游木龙洞。洞甚狭,无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莲房半烂,又似郁肉漏脯,离离可摘。疑人有心腹肾肠,山亦如之。再至刘仙岩,登阁望斗鸡山,两翅展奋,但欠啼耳。腰有洞,空透如一轮明月。
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窍,多耸拔,多剑穿虫齿。前无来龙,后无去踪,突然而起,夏然而止,西南无朋,东北丧偶,较他处山尤奇。余从东粤来,过阳朔,所见山业已应接不暇,单者,复者,丰者,杀者,揖让者,角斗者,绵延者,斩绝者,虽奇鸧九首、獾疏一角,不足喻其多且怪也。得毋西粤所产人物,亦皆孤峭自喜,独成一家者乎?
记丙辰余在金中丞署中,偶一出游,其时年少,下省山水之乐。今隔五十年而重来,一丘一壑,动生感慨,矧诸山之可喜可愕者哉?虑其忘,故咏以诗;虑未详,故又足以记。

433
清代 袁枚

凡人陆行则劳,水行则逸。然游山者,往往多陆而少水。惟武夷两山夹溪,一小舟横曳而上,溪河湍激,助作声响。客或坐或卧,或偃仰,惟意所适,而奇景尽获,洵游山者之最也。
余宿武夷宫,下曼亭峰,登舟,语引路者曰:“此山有九曲名,倘过一曲,汝必告。”于是一曲而至玉女峰,三峰比肩,睾如也。二曲而至铁城障,长屏遮迣,翰音难登。三曲而至虹桥岩,穴中庋柱栱百千,横斜参差,不腐朽亦不倾落。四、五曲而至文公书院。六曲而至晒布崖,崖状斩绝,如用倚天剑截石为城,壁立戌削,势逸不可止。窃笑人逞势,天必夭阏之,惟山则纵其横行直刺,凌逼莽苍,而天不怒,何耶?七曲而至天游,山愈高,径愈仄,竹树愈密。一楼凭空起,众山在下,如张周官《王会图》,八荒蹲伏;又如禹铸九鼎,罔象、夔魈,轩豁呈形。是夕月大明,三更风起,万怪腾踔,如欲上楼。揭炼师能诗与谈,烛跋,旋即就眠。一夜魂营营然,犹与烟云往来。次早至小桃源、伏虎岩,是武夷之八曲也。闻九曲无甚奇胜,遂即自崖而返 。
嘻!余学古文者也,以文论山:武夷无直笔,故曲;无平笔,故峭;无复笔,故新;无散笔,故遒紧。不必引灵仙荒渺之事。为山称说,而即其超隽之概,自在两戒外别竖一帜。余自念老且衰,势不能他有所住,得到此山,请叹观止。而目论者犹道余康强,劝作崆峒、峨眉想。则不知王公贵人,不过累拳石,浚盈亩池,尚不得朝夕游玩;而余以一匹夫,发种种矣,游遍东南山川,尚何不足于怀哉?援笔记之,自幸其游,亦以自止其游也。

1022
清代 袁枚

甲辰春暮,余至东粤,闻仁化有丹霞之胜,遂泊五马峰下,别买小舟,沿江往探。山皆突起平地,有横皴,无直理,一层至千万层,箍围不断。疑岭南近海多螺蚌,故峰形亦作螺纹耶?尤奇者,左窗相见,别矣,右窗又来;前舱相见,别矣,后舱又来。山追客耶,客恋山耶?舛午惝恍,不可思议。
行一日夜,至丹霞。但见绝壁无蹊径,惟山胁裂一缝如斜锯开。人侧身入,良久得路。攀铁索升,别一天地。借松根作坡级,天然高下,绝下滑履;无级处则凿崖石而为之,细数得三百级。到阑天门最隘,仅容一客,上横铁板为启闭,一夫持矛,鸟飞不上。山上殿宇甚固甚宏阔,凿崖作沟,引水僧厨,甚巧。有僧塔在悬崖下,崖张高幂吞覆之。其前群岭环拱,如万国侯伯执玉帛来朝,间有豪牛丑犀,犁靬幻人,鸱张蛮舞者。
余宿静观楼。山千仞衔窗而立,压人魂魄,梦亦觉重。山腹陷进数丈,珠泉滴空,枕席间琮琤不断。池多文鱼在泳游。余置笔砚坐片时,不知有世,不知有家,亦不知此是何所。
次日,循原路下如理旧书愈觉味得。立高处望自家来踪,从江口到此,蛇蟠蚓屈,纵横无穷,约百里而遥。倘用郑康成虚空鸟道之说,拉直线行,则五马峰至丹霞,片刻可到。始知造物者故意顿挫作态,文章非曲不为功也。第俯视太陡,不能无悸,乃坐石磴而移足焉。
僧问丹霞较罗浮何如,余曰:罗浮散漫,得一佳处不偿劳,丹霞以遒警胜矣。又问:“无古碑何也?”曰:雁宕开自南宋,故无唐人题名;黄山开自前明,故无宋人题名;丹霞为国初所开,故并明碑无有。大抵禹迹至今四千馀年,名山大川,尚有屯蒙未辟者,如黄河之源,元始探得,此其证也。然即此以观,山尚如此,愈知圣人经义更无津涯。若因前贤偶施疏解,而遽欲矜矜然阑禁后人,不许再参一说者,陋矣妄矣,殆不然矣。

844
清代 龚自珍

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以翰林保举御史,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拟死。上博询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
大宗原疏留禁中,当月不发抄,又不自存集中,今世无见者。越七十年,大宗外孙之孙丁大,抱大宗手墨三十余纸,鬻于京师市,有茧纸淡墨一纸半,乃此疏也。大略引孟轲、齐宣王问答语,用己意反复说之。此稿流落琉璃厂肆间。
乙酉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谓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
大宗自丙戌迄庚寅,主讲扬州安定书院,课诸生肄“四通”:杜氏《通典》、马氏《文献通考》、郑氏《通志》,世称“三通”。大宗加司马光《通鉴》云。
大宗著《道古堂集》,海内学士见之矣,世无知其善画者。龚自珍得其墨画十五叶,雍正乙卯岁自杭州如福州纪程之所为也。叶系以诗,或纪程,纪月日琐语。语汗漫而瑰丽,画萧寥而粗辣,诗平淡而屈强。同里后学龚自珍谨状。
同里张熷南漪、王曾祥麐徵皆为杭大宗状,此第三状,详略互有出入。自记。

952
清代 龚自珍

居礼曹,客有过者曰:“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之矣。”余悲其言。
明年,乞假南游,抵扬州,属有告籴谋,舍舟而馆。
既宿,循馆之东墙步游,得小桥,俯溪,溪声讙。过桥,遇女墙啮可登者,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见。晓雨沐屋,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入市,求熟肉,市声讙。得肉,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醉而歌,歌宋元长短言乐府,俯窗呜呜,惊对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请吊蜀岗者,舟甚捷,帘幕皆文绣,疑舟窗蠡觳也,审视,玻璃五色具。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圮无存。曩所信宿之西园,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有佳,水有芙渠菱芡,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淮,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也。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
归馆,邵之土皆知余至,则大灌,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序、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牖,居然嘉庆中故态。谁得曰今非承平时耶?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然而女子有以栀子华发为贽求书者,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澹定,是夕魂摇摇不自持。余既信()信,拿流风,捕馀韵,乌睹所谓风嗥雨啸、鼯狖()悲、鬼神泣者?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不可见,引为恨。
卧而思之,余齿垂五十矣,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抑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人物,搜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而与之为萧疏澹荡,泠然瑟然,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初秋也。令扬州,其初秋也欤?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欤?作《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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