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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刘基
333
明代 高启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举瓢酌尝,味极甘冷。泉上有亭,名与泉同。草木秀润,可荫可息。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风翏)(风翏),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众曰:“诺!”遂书以为记。

971
明代 刘基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欹;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于是乎有裨焉。
  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予观而喜之。
  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于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于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樛屈矣,不亦远哉?
  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354
明代 王守仁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
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寝忘寐,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哉!”
阳明子曰:“学贵精”。 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精哉!”
阳明子曰:“学贵正”。
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
阳明子曰:“可哉!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 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专,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 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 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交警?”

220
明代 王守仁

  别后,有人自武城来,云纯甫始到家,尊翁颇不喜,归计尚多牴牾。始闻而惋然,已而复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来者,云“纯甫已莅任,上下多不相能”。始闻而惋然,已而复大喜。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为大喜者,纯甫当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于纯甫,不使动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视之,方喜金之益精炼,而惟恐火力锤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炼之有成矣。
  某平日亦每有傲视行辈、轻忽世故之心,后虽稍知惩创,亦惟支持抵塞于外而已。及谪贵州三年,百难备尝,然后能有所见,始信孟氏“生于忧患”之言非欺我也。尝以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故无入而不自得”。后之君子,亦当“素其位而学,不愿乎其外。”素富贵,学处乎富贵;素贫贱患难,学处乎贫贱患难,则亦可以无入而不自得。向尝为纯甫言之,纯甫深以为然,不审迩来用力却如何耳?近日相与讲学者,宗贤之外,亦复数人,每相聚辄叹纯甫之高明。今复遭时磨励若此,其进益不可量,纯甫勉之!
  汪景颜近亦出宰大名,临行请益,某告以变化气质。居常无所见,惟当利害,经变故,遭屈辱,平时愤怒者到此能不愤怒,忧惶失措者到此能不忧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吾所以应之不出乎“喜、怒、哀、乐”四者。此为学之要,而为政亦在其中矣。景颜闻之,跃然如有所得也。甘泉近有书来,已卜居萧山之湘湖,去阳明洞方数十里耳。书屋亦将落成,闻之喜极。诚得良友相聚会,共进此道,人间更复有何乐!区区在外之荣辱得丧,又足挂之齿牙间哉?

343
明代 王守仁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而凡所谓学问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讲,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谓正诸先觉者,既以其人为先觉而师之矣,则当专心致志,惟先觉之为听。言有不合,不得弃置,必从而思之;思之不得,又从而辨之,务求了释,不敢辄生疑惑。故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苟无尊崇笃信之心,则必有轻忽慢易之意。言之而听之不审,犹不听也;听之而思之不慎,犹不思也;是则虽曰师之,犹不师也。
夫所谓考诸古训者,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也。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则其展卷之际,真如饥者之于食,求饱而已;病者之于药,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灯,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记诵讲说,以资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濬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燥心生,责此志,即不燥;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后世大患,尤在无志,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但能实心体之,然后信予之非妄也。

524
明代 宋懋澄

  万历间,浙东李生,系某藩臬子,入资游北雍,与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来经年,李资告匮,女郎母颇以生频来为厌。然而两人交益欢。女姿态为平康绝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时,长安少年所借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连,始以言辞挑怒,李恭谨如初。已而声色竞严。女益不堪,誓以身归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数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中空无一钱,思有以困之,令愧不办,庶自亡去。乃翰掌诟女曰:“汝能怂郎君措三百金畀老身,东西南北唯汝所之。”
  女郎慨然曰:“李郎落魄旅郧,办三百金不难。顾金不易聚,倘金聚而母负约,奈何?”
  母策李郎穷途,侮之,指烛中花笑曰:“李郎若携金以入,婢子可随郎君而出。烛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遂相与要言而散。
  女至夜半悲啼,谓李生曰:“君游资,固不足谋妾身,然亦有意于交亲中得缓急乎?”
  李惊喜曰:“唯!唯!向非无心,第未敢言耳。”
  明日,故为束装状,遍辞亲知,多方乞贷。亲知咸以沈缅狭斜积有日月,忽欲南辕,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飘零,作书绝其归路,今若贷之,非为无所征德,且索负无从,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经月,空手来见。女中夜叹曰:“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两,向缘线裹絮中。明日,令平头密持去,以次付妈。此外非妾所办,奈何?”
  生惊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语亲知。亲知悯杜之有心,毅然各敛金付生。仅得百两。生泣谓女:“吾道穷矣,顾安所措五十金乎?”
  女雀跃曰:“毋忧,明旦妾从邻家姊妹中谋之。”
  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进。妈欲负约,女悲啼向妈曰:“母曩责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失言;郎持金去,女从此死矣。”
  母惧人金俱亡,乃曰:“如约。第自顶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
  女欣然从命。明日,秃髻布衣,从生出门,过院中诸姊妹作别。诸姊妹咸感激泣下,曰:“十娘为一时风流领袖,今从郎君蓝缕出院门,岂非姊妹羞乎?”
  于是,人各赠以所携。须臾之间,簪衣履,焕然一新矣。诸姊妹复相谓曰:“郎君与姊千里间关。而行李曾无约束。”
  复各赠以一箱。箱中之盈虚,生不能知;女亦若为不知也者。日暮,诸姊妹各相与挥泪而别。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萧然,生但两目瞪视几案而已。女脱左膊生绢,掷朱提二十两,曰:“持此为舟车资。”
  明日,生办舆马出崇文门,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尽。女复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谋食矣。”
  生频承不测,快幸遭逢,于是自秋涉冬,嗤来鸿之寡俦,诎游鱼之乏比,誓白头则皎露为霜,指赤心则丹枫交炙,喜可知也。
  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赁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练飞镜写,生谓女曰:“自出都门,便埋头项;今夕专舟,复何顾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风烟?顾作此寂寂乎?”
  女亦以久淹形迹,悲关山之迢递,感江月之交流,乃与生携手月中,趺坐船首。生兴发,执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婉转微吟,忽焉入调。乌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有邻舟少年者,积盐维扬,岁暮将归新安,年仅二十左右,青楼中推为轻薄祭酒。酒酣闻曲,神情欲飞,而音响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风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复绹,弄形顾影。微有所窥,即扣舷而歌。生推蓬四顾,雪色森然。新安人呼生稍致绸缪,即邀生上岸,至酒肆论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为谁?”
  生俱以实对。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
  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
  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旅靡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情之所锺,不敢爱死。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焉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鱼腹鲸齿,乃公子一杯三尺也。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
  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
  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顾公子不能行耳。”
  公子曰:“为计奈何?”
  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幸公子熟思之。”
  生既漂零有年,携影挈形,虽鸳树之诅,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燕啄龙漦,更悲魂而啼梦。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遂与新安人携手下船,各归舟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声有离音,何也?”
  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哉!其两得之矣。顾金安在?”
  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
  女曰:“明早亟过诺之。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始至是人舟内。”
  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装。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
  计妆毕,而天亦就曙矣。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卿妆台为信。”
  女忻然谓李生:“畀之。”
  即索新安人聘资过船,衡之无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检还。”
  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
  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咤。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复令生抽出某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偿盖不赀云,亦投之。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新安人亦来劝解。女郎推生于侧,而啐骂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剪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妾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乃复贪财,强求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妾死有灵,当诉之神明,不日夺汝人面。只妾藏形贻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李郎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如簧,畏多行露,一朝捐弃,轻于残汁。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耶!”
  于是舟中崖上,观者无不流涕,骂李生为负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
  当是时,目击之者,皆欲争殴新安人及李生。李生暨新安人各鼓枻分道逃去,不知所之。噫!若女郎,亦何愧子政所称烈女哉!虽深闺之秀,其贞奚以加焉!
  宋幼清曰:余于庚子秋闻其事于友人。岁暮多暇,援笔叙事。至“妆毕而天已就曙矣”,时夜将分,困惫就寝,梦披发而其音妇者谓余曰:“妾羞令人间知有此事。近幸冥司见怜,令妾稍司风波,间豫人间祸福。若郎君为妾传奇,妾将使君病作。”
  明日,果然。几十日而间。因弃置筐中。丁未,携家南归,舟中检笥稿,见此事尚存,不忍湮没,急捉笔足之,惟恐其复祟,使我更捧腹也。既书之纸尾,以纪其异;复寄语女郎:“传已成矣,它日过瓜州,幸勿作恶风浪相虐。倘不见谅,渡江后必当复作。宁肯折笔同盲人乎?”
  时丁未秋七月二日,去庚子盖八年矣。舟行卫河道中,距沧州约百余里。不数日,而女奴露桃忽堕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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